40、画皮

太原的王生一大早出门，遇到一个女子，她抱着包袱独自赶路，步履艰难。王生急忙赶上去，发现这位女子竟是二八芳龄的佳人，心中不禁生出爱慕之情。他问道：“为何深更半夜独自行走？”

女子回答说：“路上的人，哪里能解除我的忧愁，何必多问呢。”

王生关切地问：“那你有什么忧愁？或许我能帮上忙。”

女子神情黯然地说：“我父母贪图钱财，把我卖给了一户大户人家做妾。正妻嫉妒心很强，早上骂我，晚上又打我，我实在无法忍受，打算逃跑。”

王生问：“你打算去哪里？”

女子说：“我这个亡命之徒，哪里有什么固定的去处。”

王生便说：“我家不远，如果不嫌弃，就请委屈一下到我家去吧。”

女子高兴地答应了。王生帮她拿着包袱，领着她一起回家。到了家，女子看到屋里没人，就问：“你怎么没有家人？”

王生回答说：“这是我的书房。”

女子说：“这里很好。如果你可怜我，想救我，就必须保密，不要泄露出去。”

王生答应了。于是两人便同房而睡。王生让女子藏在密室里，过了几天，竟然没人发现。王生稍微告诉了妻子陈氏，陈氏怀疑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妾，劝王生送走她，但王生不听。

有一天，王生去集市，遇到一位道士。道士看了他一眼，露出惊愕的神色。问道：“你遇到了什么？”

王生回答说：“没遇到什么。”

道士说：“你身上邪气缠绕，怎么说没遇到什么？”

王生又极力否认。道士便打算离去了，走之前说：“真是糊涂啊！世上竟然有临死还不觉悟的人！”

王生觉得道士的话很奇怪，开始怀疑女子。但又转念一想，她明明是个美丽的女子，怎么可能是妖怪呢？他猜想道士可能是想借驱除妖怪来骗取钱财。没过多久，王生回到书房门口，发现门从里面堵住了，进不去。

他心里怀疑是女子的所作所为，于是翻墙进去，发现卧室的门已经关上了。他踮起脚尖从窗户往里看，只见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，脸色翠绿，牙齿像锯齿一样锋利，正在床上铺着一张人皮，手里拿着彩笔在上面描绘。

画完后，它扔掉笔，拿起人皮像抖衣服一样抖了抖，披在身上，立刻就变成了女子。王生看到这一幕，吓得魂飞魄散，像野兽一样趴在地上悄悄爬了出去。他急忙去追道士，但已经不知道道士去哪里了。

他四处寻找，终于在野外遇到了道士。他跪在地上，恳求道士救救他，请道士去除那个恶鬼。道士说：“这个东西也挺可怜的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替身，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。”于是把蝇拂交给王生，让他挂在卧室的门上。临别时，道士和王生约定在青帝庙相见。

王生回到家，不敢进书房，就在内室睡觉，并把蝇拂挂在了门上。大约一更天时，他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，自己不敢看，就让妻子去看。只见女子来了，看到蝇拂就不敢进门，站在门口咬牙切齿地骂了很久才离开。

过了一会儿，她又回来了，骂道：“道士吓唬我，难道他真的能让我吃进去再吐出来吗？”说完，她拿起蝇拂撕得粉碎，破坏了卧室的门闯了进去，径直走到王生的床上，剖开王生的肚子，掏出王生的心就离开了。陈氏吓得大哭起来。婢女进来点上蜡烛一看，王生已经死了，肚子里的血流得满地都是。陈氏惊骇得哭都不敢出声。

第二天，陈氏让王生的弟弟二郎跑去告诉道士。道士生气地说：“我本来是可怜她，这个鬼东西竟然敢这样！”说完就跟着二郎来了。

到了王生家，发现女子已经不在那里了。道士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，说：“幸好她逃得不远。”接着问：“南院是谁家？”

二郎说：“是我家。”

道士说：“她现在就在你家。”

二郎很惊讶，以为家里没有这个人。道士又问：“有没有来过一个不认识的人？”

二郎回答说：“我早上就去青帝庙了，不太清楚，我回去问问。”过了一会儿，二郎回来说：“果然有，早上有一个老妇人来，想在我们家做佣人，家里人没答应，她还在家里呢。”

道士说：“就是她了。”

于是和二郎一起去了。道士拿着木剑站在院子里，大声喊道：“孽鬼！快把我的蝇拂还来！”

老妇人在屋里，吓得脸色大变，出门就想逃跑，道士追上去打她。老妇人倒在地上，人皮哗啦啦地脱了下来，变成了一个厉鬼，趴在地上像猪一样嚎叫。道士用木剑砍下了她的头。

她的身体变成了一股浓烟，在地上盘旋成一堆。道士拿出一个葫芦，拔掉塞子，把葫芦口对准浓烟，嗖嗖地像吸气一样，不一会儿浓烟就被吸尽了。道士把塞子塞上，把葫芦装进口袋里。大家一起看人皮，发现它的眉目、手脚都齐全。道士把它卷起来，像卷画轴一样发出声音，也装进了口袋，然后告别想要离去。

陈氏在门口跪拜迎接道士，哭着求他救救王生。道士谢绝了，说自己不能起死回生。陈氏更加悲痛，趴在地上不起来。道士沉思了一会儿说：“我的法术浅薄，确实不能起死回生。但我给你指一个人，他或许能做到。”

陈氏问：“是谁？”

道士说：“集市上有个疯子，时常躺在粪土里，你去求他，或许他会帮你。如果他侮辱你，你可别生气。”

二郎也知道这个人，于是告别道士，和嫂子一起去了集市。他们看到那个乞丐在路上颠三倒四地唱着歌，鼻涕流了三尺长，脏得无法靠近。陈氏跪着爬过去。乞丐笑着说：“美人儿爱上我了吗？”

陈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。乞丐又大笑说：“天下的男人都可以做丈夫，你救他干什么？”

陈氏坚持哀求他。乞丐说：“奇怪啊！人都死了还求我救活他，我是阎罗王吗？”

说完生气地用拐杖打陈氏，陈氏忍着疼痛承受着。集市上的人渐渐围了上来，像一堵墙一样。乞丐咯出一口痰和唾沫，攒了一把，举到陈氏嘴边说：“吃了它！”陈氏脸上泛起红晕，露出为难的神色；但想到道士的嘱咐，于是勉强吃了下去。她觉得那东西进入喉咙后，硬得像一团棉絮，咯吱咯吱地往下掉，停在了胸口。

乞丐大笑说：“美人儿爱上我了啊！”说完便起身走了，头也不回。陈氏跟在他后面，一直跟到了庙里。追上去求他，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。前后搜寻了一番，都没有找到任何踪迹，陈氏惭愧又悔恨地回家了。

她既为丈夫惨死而悲痛，又为吃了乞丐的唾沫而感到羞耻，一会儿哭一会儿哀号，只希望立刻死去。家人正准备收拾血迹给王生收尸时，却没人敢靠近。陈氏抱着丈夫的尸体收拾肠子，一边整理一边哭。哭得声音都嘶哑了，突然想呕吐，觉得胸口堵塞的东西猛地冲了出来，来不及回头，已经掉进了腔子里。

她惊讶地一看，原来是人心，在胸腔里突突地跳动，热气像烟雾一样蒸腾。陈氏感到非常奇怪。她急忙用两只手合上胸腔，用力挤压。稍微松懈一下，就有热气从缝隙中冒出来，于是她撕下一块裂开的绸缎紧紧地绑住。

她用手抚摸着尸体，渐渐地尸体变温了，于是盖上被子。半夜里打开被子查看，发现王生有了鼻息。天亮时，王生竟然活了过来。他说：“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，只是觉得肚子隐隐作痛。”查看被剖开的地方，已经结痂像铜钱大小，不久就痊愈了。

异史氏说：“世人啊，真是愚蠢！明明是妖怪却以为它是美丽的。真是迷惑啊！明明是忠诚的劝告却以为它是荒谬的。然而，因为爱慕别人的美色而去谋取，那么妻子也将会去吃别人的唾沫而感到甘甜。天道好还，只是那些愚蠢又迷惑的人不醒悟罢了。可悲啊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