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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卷 46、陆判

蒲松龄 本书目录 2024-12-17
陵阳有个叫朱尔旦的人,字小明,性格豪放不羁,但一向迟钝,虽然学习刻苦,却还没有什么名气。有一天,文社的朋友们一起喝酒,有人戏弄他说:“你有豪放的名声,能不能在深夜把十王殿左廊下的判官背来?我们就凑钱请你喝酒。”原来,陵阳有座十王殿,里面的神鬼都是木雕的,装饰得栩栩如生。东厢房有个站立的判官,绿脸红胡子,相貌特别狰狞恐怖。有时夜里能听到两廊下拷打审讯的声音,进去的人都会吓得毛发竖立,所以朋友们拿这个来为难朱尔旦。

朱尔旦笑着站起来,径直去了。过了一会儿,门外大喊:“我把长胡子的宗师请来了!”大家站起来一看,只见朱尔旦背着判官走了进来,放在桌子上,敬了三杯酒。大家看到判官,都吓得坐立不安,还是请朱尔旦把他背回去。朱尔旦又拿起酒杯把酒倒在地上,祷告说:“学生狂妄粗鲁,不懂礼数,大宗师您一定不会见怪。我的住处不远,希望您乘兴来喝酒,不要拘泥礼节。”说完,就背着判官走了。

第二天,大家果然请朱尔旦喝酒,到了晚上,朱尔旦喝得半醉才回去。兴致未尽,就挑着灯独自喝酒。忽然有人掀开帘子进来,一看,原来是判官。朱尔旦站起来说:“哎呀,我大概要死了!前天晚上冒犯了你,今天你是来杀我的吗?”

判官掀开浓密的胡子微笑着说:“不是。昨天承蒙你的高义相约,今晚碰巧有空,就来履行约定了。”

朱尔旦非常高兴,拉着判官的衣服让他坐下,自己起来洗杯子点灯。判官说:“天气温和,可以冷饮。”

朱尔旦按照判官的吩咐,把酒瓶放在桌子上。然后跑去告诉家人准备菜肴和水果,妻子听说后非常害怕,劝他不要出去。朱尔旦不听,坚持等准备好才出来。两人换杯喝酒,朱尔旦开始询问判官的姓氏。判官说:“我姓陆,没有名字。”

两人谈论典故,判官对答如流。朱尔旦问:“你懂八股文吗?”判官说:“好坏也能分辨。阴间诵读的文章,和阳世也大致相同。”陆判官酒量很大,一举杯就是十觥。朱尔旦因为整天都在喝酒,不觉间醉倒在地,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等到醒来,只见残烛昏黄,鬼客已经离去。

从此以后,陆判官每隔两三天就来一次,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厚,有时甚至同床共枕。朱尔旦把自己的文章拿给陆判官看,陆判官总是用红笔圈点,都说不好。有一天晚上,朱尔旦喝醉了先睡了,陆判官还在独自喝酒。忽然在睡梦中,朱尔旦觉得腹部隐隐作痛。

醒来一看,只见陆判官端坐在床前,已经剖开他的肚子,把肠胃一条条地整理出来。朱尔旦惊愕地说:“我向来和你没有仇怨,为什么要杀我?”

陆判官笑着说:“别怕!我是来给你换颗聪明的心。”说完,把肠胃放回原处,缝合好伤口,然后用裹脚的布绑住朱尔旦的腰。做完这些后,看床上也没有血迹,朱尔旦只觉得腹部有点麻木。他看见陆判官把肉块放在桌子上,问是什么。

判官说:“这是你的心。你写文章不流畅,是因为你的心智被堵塞了。我刚才在阴间,从千万颗心中挑了一颗好的,给你换上,把这个留下补缺。”

说完就起身,掩上门走了。天亮后,朱尔旦解开衣服查看,只见伤口已经愈合,留下一圈红色的线痕。从此以后,朱尔旦的文思大进,过目不忘。过了几天,他又拿出文章给陆判官看,陆判官说:“可以了。但你的福分浅薄,不能大富大贵,只能中个秀才和举人。”

朱尔旦问:“什么时候?”

判官说:“今年一定能中秀才。”

不久,科举考试朱尔旦果然考了第一名,秋天乡试又中了第一名。文社中的同学们平时都嘲笑他,等到看了他的文章,都相视而惊,仔细询问后才知道他的奇遇。大家都求朱尔旦帮忙介绍,希望和陆判官结交。

陆判官答应了。大家设宴款待他。初更时分,陆判官到了,红胡子生动逼真,眼睛炯炯有神。大家吓得面无人色,牙齿打颤,渐渐地都离开了。

朱尔旦就带着陆判官回家喝酒,两人都喝醉了。朱尔旦说:“你给我洗肠伐胃,已经给了我很多帮助。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,不知道可以不可以?”陆判官请他吩咐。

朱尔旦说:“心肠可以换,面貌想必也可以改变。我的妻子,下身还算不错,但面貌不太漂亮。想请你动动手,怎么样?”

陆判官笑着说:“好!让我慢慢想办法。”

过了几天,半夜里来敲门。朱尔旦急忙起来迎接,点上灯一看,只见判官衣襟里裹着一样东西。朱尔旦问他是什么,判官说:“你从前吩咐的事,一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。刚才得到一个美人的头,特来报答你的托付。”

朱尔旦拨开一看,颈部的血还湿漉漉的。陆判官催促他赶快进去,不要惊动家禽家畜。朱尔旦担心门户已经上锁,陆判官一到,用手一推,门就开了。两人来到卧室,只见妻子侧身睡着。

陆判官把人头交给朱尔旦抱着,自己从靴子里拿出匕首一样的白刃,按住妻子的脖子,用力像切豆腐一样,人头就迎刃而落,落在枕边。陆判官急忙从朱尔旦怀里取出美人头接在脖子上,仔细端详,确保端正后,才按捺好。

接着移过枕头塞在肩膀处,命令朱尔旦把人头埋在僻静的地方,然后就走了。朱尔旦的妻子醒来后,觉得脖子上有点麻木,面颊上像有鳞片一样,一搓就掉下血片。她非常害怕,叫丫鬟打水来洗漱。

丫鬟看见她满脸是血,吓得惊叫起来,洗盆里的水都变成了红色。举手照镜,面貌全非,又惊骇极了。夫人拿起镜子自己照看,惊愕得不能自解。朱尔旦进来告诉她事情的经过。她反复细看,只见长眉掩鬓,笑靥承颧,简直像画中的美人。解开衣领查看,有一条红线围绕一周,上下肉色判然不同。

先前,吴侍御有个女儿非常美丽,还没有出嫁就先后死了两个丈夫,所以十九岁了还没有出嫁。上元节游览十王殿时,游人很多,其中有个无赖贼窥见她的美貌,就暗中打听她的住处,乘夜爬梯子进去,挖开寝室的门,在床下杀死一个丫鬟,逼迫吴女与他淫乱,吴女奋力抗拒大声呼喊,无赖贼大怒把她杀了。

吴夫人隐约听到吵闹声,叫丫鬟去看,看到尸体吓得魂飞魄散。全家都起来,把尸体停在堂上,把头放在尸体的旁边,全家人哭喊了一整夜。第二天早晨揭开被子,只见尸体还在却失去了头颅。吴侍御鞭打了所有丫鬟,认为是她们看守不严,让尸体被狗吃了。

吴侍御向郡里报案,郡里严定期限捉拿凶手,三个月也没有抓到。渐渐地有人把朱家换头的怪事告诉了吴侍御。吴侍御起了疑心,派老妇人去朱家探听。老妇人进去看到朱尔旦的妻子,吓得跑了回来告诉吴侍御。吴侍御看女儿的尸体还在,惊疑不定,无法判断。

他猜疑是朱尔旦用邪术杀了女儿,前去责问朱尔旦。朱尔旦说:“我妻子梦里换了头,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说我杀了她,那真是冤枉啊。”吴侍御不信,把他告上了官府。官府拘捕了朱尔旦的家人审问,和朱尔旦说的一样,郡守无法判决。

朱尔旦回家后,向陆判官求计。陆判官说:“不难,我会让吴侍御的女儿自己说清楚。”

吴侍御晚上梦见女儿说:“我是被苏溪的杨大年杀死的,和朱孝廉没有关系。他不满意他的妻子,陆判官就取了我的头给他妻子换上,所以我是身子死了头还活着。希望您不要和他结仇。”

醒来后告诉夫人,夫人做的梦和他一样。于是他们把这事告诉了官府。官府一查,果然有个叫杨大年的。把他抓来拷打,他就伏罪了。吴侍御于是到朱家,请求见见朱尔旦的妻子,从此两家结为翁婿。他们把吴侍御女儿的头和朱尔旦妻子的尸身合在一起埋葬了。

朱尔旦三次参加会试,都因为考场规矩被除名,于是灰心丧气,不再想做官。过了三十年,有一天晚上陆判官告诉他:“你的寿命不长了。”

朱尔旦问还有多久,判官说还有五天。“能救我吗?”

判官说:“这是天命,人怎么能私自改变呢?况且从通达的人看来,生死都是一样的,何必以活着为乐,以死为悲呢?”

朱尔旦觉得判官说得对,就准备寿衣棺材。准备妥当后,朱尔旦穿着寿衣去世了。第二天,妻子正扶着棺材痛哭,朱尔旦忽然从外面慢慢地走进来。妻子很害怕。朱尔旦说:“我确实是鬼,但和活着时没有什么不同。只是担心你孤儿寡母,所以很留恋。”

妻子大哭起来,眼泪流到胸前,朱尔旦依依不舍地安慰她。妻子说:“古时有还魂的说法,你既然有灵,为什么不再活过来呢?”

朱尔旦回答说:“这是天数,不可违背。”

妻子又问:“在阴间你做什么工作呢?”

朱尔旦说:“陆判推荐我督办案务,我受到了官职爵位,也没有什么苦楚。”

妻子还想再说话,朱尔旦说:“陆判跟我一起来了,你可以准备些酒菜。”

说完就匆匆出去了。妻子按照他的话去准备。只听屋里传来欢声笑语,声音洪亮,就像生前一样。半夜时,她悄悄去看,却发现朱尔旦已经不见了。

从那以后,每隔三五天,朱尔旦就会来一次,有时甚至会留下来过夜,和妻子亲密无间,家中的事情他也都帮忙料理。他们的儿子子玮当时只有五岁,朱尔旦每次来都会抱抱他。到了七八岁,朱尔旦就会在灯下教他读书。子玮也很聪明,九岁就能写文章,十五岁就考入了县学,竟然不知道自己没有父亲。

渐渐地,朱尔旦来的次数少了,只是偶尔来一次。有一天晚上,他又来到妻子面前说:“我要和你永别了。”

妻子问:“你要去哪里?”

朱尔旦说:“我奉了天帝的命令,要去担任太华卿,马上就要远赴任上,事务繁忙,路途遥远,所以不能再来了。”

母子俩拉着他哭,朱尔旦说:“别这样!儿子已经长大了,家里的生计还可以维持,哪有夫妻永远不分开的道理呢!”

他又对儿子说:“你要做个好人,不要重蹈你父亲的覆辙。十年后,我们还会再见的。”说完就径直出门去了,从此再也没有回来。

后来,子玮二十五岁时考中了进士,做了行人官。他奉命去祭祀西岳,路过华阴时,忽然有一队车马羽葆飞奔而来,冲破了他的仪仗队。他感到惊讶,仔细一看车里的人,竟然是他的父亲朱尔旦。他下车哭着跪在路边。

朱尔旦停下马车说:“你的官声很好,我可以瞑目了。”

子玮跪在地上不起来。朱尔旦催促车马前行,飞快地离去,头也不回。走了几步后,他回头望了一眼,解下佩刀派人送给子玮,远远地说:“戴着它就会显贵。”

子玮想追上去,但见车马人从如同飘风一般,瞬间就不见了。他痛恨了很久。抽出刀来看,制作得非常精巧,上面刻着一行字:“胆要大而心要小,智要圆而行要方。”

子玮后来官至司马,生了五个儿子,分别是沉、潜、沕、浑、深。有一天晚上,他梦见父亲说:“这把佩刀应该送给浑。”他照做了。浑后来做了总宪,很有政绩。

异史氏说:“把鹤的腿锯断,接上野鸭的腿,这是那些矫揉造作的人所做的荒唐事。把一种花木的枝条嫁接到另一种花木上,这是创始者的奇思妙想。更何况在心肝上雕刻,在颈项上动刀锥呢?陆判这个人,可以说是丑陋的外表下包裹着美丽的骨骼。从明朝末年到现在,时间并不久远,陵阳的陆判还在人世吗?是否还有灵性呢?如果能为他执鞭驾车,我是非常乐意和仰慕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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