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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卷 48、聂小倩

蒲松龄 本书目录 2024-12-18
宁采臣是浙江人,性情豪爽大方,品行端正自重。他常常对人说:“我这辈子没有二心。”有一次,他前往金华,到了城北,在一座寺庙里卸下行装。寺庙里的殿堂塔楼雄伟壮丽,但杂草丛生,几乎没人行走的痕迹。东西两边的僧舍,两扇门都半掩着,只有南边的一间小屋,门像新的一样紧闭着。

他又看向殿堂的东边角落,有一丛修长的竹子,台阶下有一个大池塘,池塘里的野生莲藕已经开花。宁采臣非常喜欢这里清幽寂静的环境。恰逢学使来此地巡视,城里的住房价格昂贵,宁采臣想着就在这里暂时住下,于是散步等待僧人回来。傍晚时分,有一个读书人前来打开南边的门,宁采臣急忙上前行礼,并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。

那个读书人说:“这里没有房主,我也是寄居在这里。如果你能忍受这里的荒凉,早晚向我请教,那真是太好了!”

宁采臣很高兴,铺上草席当作床,支起木板当作桌子,做好了长期居住的准备。这一夜,月光皎洁明亮,清辉如水,两人促膝坐在殿堂的走廊上,各自介绍了姓名。那个读书人自称姓燕,字赤霞。

宁采臣怀疑他是来参加科举考试的,但听他的口音,一点也不像浙江人。问起他,他说自己是秦地人,说话非常朴实诚恳。不久,两人相对无言,于是拱手告别各自回房休息。

宁采臣因为是新搬来的,很久都没有睡着。他听到北边传来细碎的说话声,好像有人在交谈。他起身,伏在北墙下的石窗下偷偷观察,只见短墙外面有一个小院落,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,还有一个穿着红色衣服、头插蓬松毡帽、驼背弯腰的老妇人,两人在月光下交谈。妇女说:“小倩怎么这么久都没来?”

老妇人说:“她很快就到了。”妇女又说:“她该不会向姥姥抱怨了吧?”

老妇人说:“没听到,但她好像有些不高兴。”

妇女说:“这个小丫头不应该和陌生人太亲近。”

话还没说完,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走了过来,长得非常美丽。老妇人笑着说:“在背后不说人坏话,我们两个正说着呢,这个小妖精就悄悄地来了,幸好没让她抓住我们的短处。”又说:“小娘子真是如画中美人一般,假如我是个男人,也会被迷住。”

女子说:“姥姥不夸我,还有谁说我好呢?”妇女和女子又说了些别的话。宁采臣以为他们是邻居家的眷属,就不再听了;又过了很久,才安静下来。

宁采臣刚要睡去,感觉有人来到他的房间,急忙起身查看,原来是北院的那个女子。他惊讶地问她,女子笑着说:“月夜难眠,想和你共度良宵。”

宁采臣严肃地说:“你要防备别人议论,我也害怕别人说闲话。稍微一失足,就会丧失廉耻之道。”

女子说:“夜里没有人知道。”

宁采臣又呵斥她。女子犹豫着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。宁采臣大声说道:“快走!不然,我就要叫南屋的先生知道了。”

女子害怕了,于是退了出去。到了门口又突然返回来,把一锭黄金放在褥子上。宁采臣捡起来扔到院子里,说:“这不是义理之物,会玷污我的行囊!”女子惭愧地走出去,捡起金子自言自语地说:“这个男人真是铁石心肠。”

第二天早上,有个兰溪的书生带着一个仆人前来应考,住在东厢房,到了夜里突然死了。他的脚心有一个小孔,像是被锥子刺的,细细地有血流出,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过了一夜,那个仆人也死了,症状和书生一样。

傍晚时分,燕生回来了,宁采臣问他这件事,燕生认为是被妖怪害死的。宁采臣一向正直,不太在意这件事。

到了夜里,女子又来了,对宁采臣说:“我见过的人很多,但没有像你这样刚强的。你真是个圣贤之人,我不敢欺骗你。我叫小倩,姓聂,十八岁就夭折了,葬在寺庙旁边,被妖怪威胁,做了很多卑贱的活儿,厚着脸皮向人讨好,实在不是我所愿意的。现在寺庙里已经没有人可以杀了,恐怕要用夜叉来害人了。”宁采臣听了很害怕,求她想办法。

女子说:“和燕生住在一起就可以避免。”

宁采臣问:“为什么妖怪不迷惑燕生?”

女子说:“他是个奇人,根本不敢靠近他。”

宁采臣又问:“妖怪是怎么迷惑人的?”

女子说:“和我亲近的人,我就悄悄地用锥子刺他的脚,他就会像迷失了方向一样,然后妖怪就吸取他的血来喝。还用金子来迷惑人,那不是金子,而是罗刹鬼的骨头,留下来能截取人的心肝。这两样东西,都是用来迎合人们喜好的。”

宁采臣感谢她,问她戒备的日期,回答说就在明天晚上。临别时,女子哭着说:“我掉进黑暗的深渊,找不到上岸的路。郎君你义气冲天,一定能救我脱离苦海。如果你肯把我的朽骨带回家乡安葬,让我有个安息的地方,我不胜感激。”

宁采臣毅然答应了她的请求。又问她葬在哪里,回答说:“你只要记住白杨树上有乌鸦巢的地方就是了。”说完就出门了,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了。

第二天,宁采臣担心燕生外出,早早地就去找他邀请他。辰时过后,准备了酒菜,留心观察燕生。他邀请燕生和他一起住,燕生以自己喜欢清静为由推辞了。宁采臣不听,强行带着铺盖来,燕生不得已,移开床铺让他睡在旁边,叮嘱他说:“我知道你是个大丈夫,非常钦佩你。但我有一些私事,难以马上告诉你。请不要翻看我的箱子里面的东西,违背了这个约定对我们俩都不好。”

宁采臣恭敬地接受了他的告诫。两人各自睡下后,燕生把箱子放在窗台上,躺下不久,就打起了呼噜,声音像打雷一样。宁采臣睡不着,快到一更天时,窗外隐隐约约有个人影。不一会儿,那个人影靠近窗户来窥视,目光闪烁。宁采臣很害怕,刚想叫燕生,突然有个东西从箱子里裂开飞了出来,亮得像一匹白绸子,撞断了窗上的石棂,嗖的一声射了出去,很快就收了回去,就像闪电一样消失了。

燕生被惊醒了起来,宁采臣假装睡着暗中观察他。燕生捧着箱子检查,拿出一件东西,对着月光闻了闻看了看,那东西白光晶莹,长约二寸,直径像韭菜叶那么宽。过了一会儿,他又用几层布把它包好,放回破箱子里。自言自语地说:“什么老妖怪,竟敢如此大胆,把我的箱子都弄坏了。”

说完又躺下睡了。宁采臣感到非常奇怪,于是起来问他,并且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他。燕生说:“既然我们一见如故,怎么敢对你隐瞒呢?我是个剑客。如果不是石棂挡住了,妖怪早就死了;尽管如此,也受了伤。”

宁采臣问他包的是什么东西,燕生说:“是剑。我刚才闻到有妖气。”宁采臣想看看那把剑,燕生慷慨地拿出来给他看,原来是一把闪闪发亮的小剑。于是宁采臣更加敬重燕生了。

第二天,宁采臣看到窗外有血迹。于是他走出寺庙,向北望去,只见荒坟累累,果然有一棵白杨树,乌鸦在上面筑巢。等到准备好之后,宁采臣收拾行装准备回家。燕生为他设宴饯行,情意深厚,把一个破皮囊送给宁采臣,说:“这是装剑的袋子。把剑藏在里面可以远离妖魔鬼怪。”

宁采臣想向他学习剑术,燕生说:“像你这样信义刚直的人,可以学这个,但你还是个富贵中人,不是学这个道术的人。”

宁采臣谎称有个妹妹葬在这里,要挖出她的尸骨,用衣物包裹起来,租船回家。宁采臣的书斋靠近野外,于是在书斋外面建了坟墓,把小倩的尸骨安葬在那里,祭奠时祷告说:“可怜你孤魂野鬼,葬在我这简陋的居所附近,我们相互可以听到对方的歌声和哭声,希望你不会被其他恶鬼欺负。这一瓯浆水,虽然不怎么可口,希望你不要嫌弃!”祷告完后就回去了,后来有人叫他:“等等,一起走!”他回头一看,原来是小倩。

她欢喜地感谢道:“你的信义,我死了十次也不足以报答。请让我跟你回去,拜见我的公婆,作为你的妾室,我无怨无悔。”他仔细地看着小倩,肌肤像流霞一样红润,脚小巧如笋尖,白天看起来更是娇艳无比。于是宁采臣带着小倩回到书斋里。

让她坐下稍等一会儿,自己先进去告诉母亲。母亲感到很惊讶。当时宁采臣的妻子久病卧床,母亲告诫他不要说出来,怕吓着她。说话间,小倩已经轻盈地走了进来,跪在地上行礼。宁采臣说:“这就是小倩。”母亲惊讶得顾不上看她。小倩对母亲说:“我孤身一人,远离父母兄弟。蒙受公子的庇护,才得以保全性命,我愿意做牛做马,来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。”

母亲看她长得美丽动人,才敢和她说话,说:“小娘子光顾我儿子,我很高兴。但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儿子,要继承香火,不敢让他娶个鬼妻。”

小倩说:“我确实没有二心。在阴间的人既然不能得到老母的信任,我愿意像对待兄长一样对待公子,侍奉高堂,早晚问候,怎么样?”

母亲可怜她的诚心,答应了她的请求。小倩又想拜见嫂子,母亲以妻子有病为由推辞了。小倩就走进厨房,代替母亲做饭。进房间穿过床铺,好像很熟悉这里。

傍晚时分,母亲有些害怕聂小倩,就让她回去睡觉,没有为她准备床铺。小倩看出宁母的心思,就径直离开了。她路过宁采臣的书房想进去,却又退了回来,在门外徘徊,似乎有些害怕。宁采臣叫她,她说:“房间里有剑气,我害怕。之前在路上没有向您行礼,就是因为这个原因。”

宁采臣这才明白是那只革囊发出的剑气,于是取下来挂到了别的房间。小倩这才走进来,在蜡烛下坐下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一句话也没说。过了很久,她问:“晚上读书吗?我小时候读过《楞严经》,现在大半都忘记了。麻烦您找一卷来,晚上有空的时候请您帮我校正一下。”

宁采臣答应了。小倩又坐了一会儿,仍然沉默不语。快到二更天的时候,她也没有说要走。宁采臣催促她,她脸上露出忧愁的神色说:“我是个异乡的孤魂,特别害怕荒凉的坟墓。”

宁采臣说:“书房里没有别的床铺,而且我们兄妹之间也应该避嫌。”小倩站起来,皱着眉头好像要哭,脚步缓慢地走出书房,从容地跨过台阶消失了。宁采臣私下里很同情她,想让她留宿在别的床上,但又怕母亲责骂。

每天早上,小倩都会向宁母请安,捧着水盆为宁母盥洗,下堂后操持家务,没有一样不顺着宁母的心意。黄昏时,她向宁母告辞,总是先到书房来,就着烛光诵读经文。感觉到宁采臣要睡觉了,她才凄惨地离开。

在这之前,宁采臣的妻子因病卧床不起,宁母非常劳累。自从有了小倩,宁母轻松了很多,心里很感激她。日子一长,宁母对小倩越来越亲近,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,竟然忘记了她是个鬼,不忍心晚上让她离开,留她和自己同睡同起。小倩刚来的时候不吃不喝,半年后渐渐开始喝点稀粥。母子俩都非常溺爱她,避讳说她是个鬼,别人也不知道分辨。

不久,宁采臣的妻子去世了,宁母私下里有意让小倩做自己的儿媳妇,但又担心对儿子不利。小倩稍微知道宁母的心思,找机会对宁母说:“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多,您应该了解我的为人。我之所以不跟从别人,而是跟从宁公子,是因为我不想祸害好人。我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因为公子光明磊落,被天和人共同钦佩关注,我实际上是想依附他、帮助他几年,借以得到朝廷的封诰,来光耀地下的黄泉世界。”

宁母也知道她没有恶意,只是担心她不能延续香火。小倩说:“子女是上天赐予的。宁公子命中注定有福,有三个能光大门楣的儿子,不会因为娶了个鬼妻就剥夺了。”宁母相信了她的话,和儿子商量。宁采臣很高兴,于是设宴告诉亲戚朋友。有人请求见一见新媳妇,小倩爽快地答应,盛装打扮出来,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,反而不再怀疑她是鬼,而怀疑她是仙。从此以后,五服之内的亲戚女眷,都拿着礼物来祝贺,争着来拜见认识她。小倩擅长画兰花和梅花,常常用一幅画来酬谢她们,得到画的人都珍藏起来,视为荣耀。

有一天,小倩低着头坐在窗前,惆怅若失。忽然问:“那个革囊在哪里?”

宁采臣说:“因为你害怕它,所以我把它封好藏在了别的地方。”

小倩说:“我已经接受人的气息很久了,应该不再害怕它了,应该取来挂在床头。”

宁采臣问她为什么,她说:“这三天来,我心里一直怦怦直跳,没有停息过。我想金华的妖怪一定恨我远走高飞,恐怕早晚会找上门来。”

宁采臣果然把革囊拿来了。小倩反复审视它,说:“这是剑仙用来装人头的。已经破旧到这种地步了,不知道杀了多少人!我今天看它,身上还直打哆嗦。”

于是把它挂了起来。第二天,小倩又让把它移到门上挂着。晚上,两人对着蜡烛坐着,忽然有一个东西像飞鸟一样飞来。小倩惊恐地躲进了夹幕里。宁采臣一看,那个东西像夜叉一样,眼睛闪着电光,舌头鲜红如血,一闪一闪地扑上前来。

到了门口却又停了下来,徘徊了很久,渐渐靠近革囊,用爪子去摘取,好像要把它抓裂。革囊忽然发出“格然”一声响,变得像簸箕那么大,恍惚间有鬼物突出半身,揪住夜叉进了革囊,声音就寂静无声了,革囊也顿时收缩如初。宁采臣惊骇诧异,小倩也出来了,大喜说:“没事了!”两人一起看那革囊,里面只有几斗清水而已。

后来过了几年,宁采臣果然考中了进士。他和小倩生了一个儿子。纳妾后,又各自生了一个儿子,都在仕途上有名声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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