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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卷 71、张诚

蒲松龄 本书目录 2024-12-27
有个河南人姓张,他的祖先原本是山东人。明末时山东大乱,他的妻子被北方的军队抢走。张氏经常客居在河南,于是就在那里安了家。他在河南娶妻,生了儿子张讷。不久,妻子去世,张氏又娶了继室牛氏,生了儿子张诚。牛氏非常凶悍,常常嫉妒张讷,把他当作奴仆一样对待,给他吃粗劣的食物。张讷被派去砍柴,每天必须砍一担柴,完不成任务就会遭到打骂和诅咒,简直无法忍受。而牛氏却偷偷地存下好吃的东西给张诚吃,还让他跟着私塾的老师读书。

张诚渐渐长大,性情孝顺友爱,不忍心看着哥哥辛苦劳作,私下里劝母亲对哥哥好一点,但母亲不听。有一天,张讷进山砍柴,还没砍完,就遇上大雨,他只好躲到岩石下避雨。等雨停了,天已经黑了。他肚子里饿得咕咕叫,就背着柴火回家了。母亲检查他砍的柴火,嫌少,生气地不给他饭吃。张讷饿得心里火烧火燎的,回到屋里就躺下了。张诚从私塾回来,看见哥哥那副样子,就问:“病了吗?”张讷说:“饿的。”

张诚追问原因,张讷就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。张诚听了很难过,就出去了,过了一会儿,他怀里揣着饼回来给哥哥吃。张讷问饼是从哪儿来的,张诚说:“我偷面粉让邻居大嫂做的,你只管吃,别说话。”张讷吃了饼,嘱咐弟弟说:“以后别再这样了,事情泄露了会连累你的。而且每天吃一顿,饿不死就行。”张诚说:“哥哥本来就体弱,怎么能多砍柴呢!”

第二天,张诚吃过饭后,偷偷地去了山上,到哥哥砍柴的地方。哥哥看见他,惊讶地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张诚回答说:“来帮你砍柴。”哥哥问:“是谁让你来的?”张诚说:“我自己来的。”哥哥说:“别说你不能砍柴,就算你能砍,也不行。”于是催他赶紧回家。张诚不听,用手脚折断柴火帮哥哥。还说:“明天我带斧头来。”哥哥上前阻止他。看见他的手指已经磨破,鞋子也磨穿了,心疼地说:“你不赶快回去,我就用斧头自杀!”张诚这才回家。哥哥送他到半路,才又回去砍柴。

张讷回家后,到私塾去嘱咐老师:“我弟弟年纪小,应该把他关起来。山里虎狼很多。”老师说:“上午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,我已经打了他一顿。”张讷回家对张诚说:“不听我的话,挨打了吧!”张诚笑着说:“没有。”第二天,张诚又揣着斧头去了山上,哥哥惊讶地说:“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再来,怎么又来了?”张诚不回答,砍柴砍得更急了,汗水流得满脸都是,也不停下来休息。砍够一捆柴后,他不辞而别。老师又责备他,他才把实情告诉老师。老师感叹他品行贤良,就不再禁止他去了。哥哥多次阻止他,他始终不听。

有一天,张诚和几个人一起在山里砍柴,突然有一只老虎来了,大家都吓得趴在地上,老虎竟然叼起张诚就走了。老虎背着人走得慢,张讷追上了它,用力用斧头砍去,砍中了老虎的胯部。老虎疼得狂奔起来,无法追寻。张讷哭着回来了。大家安慰他,他哭得更伤心了。他说:“我弟弟,不是普通人的弟弟;况且他是为了我才死的,我还活着干什么!”于是用斧头砍自己的脖子自杀。

大家急忙救他,斧头已经砍进肉里一寸多深,血流如涌,他晕倒在地。大家吓坏了,撕开他的衣服给他包扎伤口,一起扶着他回家。母亲哭着骂道:“你杀了我的儿子,还想自杀来抵罪吗!”

张讷呻吟着说:“母亲不要烦恼,弟弟死了,我肯定不会活下去的!”他被放在床上,伤口疼得不能睡觉,只能昼夜靠着墙壁坐着哭。父亲怕他也死了,就时常到床前喂他点东西吃,但每次都被牛氏骂得不敢再喂,张讷就绝食了,三天后死去。

村里有个巫师能走阴间,张讷在路上遇到了他,向他诉说了过去的苦楚。接着询问弟弟的下落,巫师说不知道,于是转身引导张讷离去。他们来到一个繁华的都市,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从城里出来,巫师拦住他代为询问。黑衣人从佩囊中拿出名册查看,男女上百人,但没有姓张的犯人。巫师怀疑可能在别的名册上。黑衣人说:“这条路归我管,怎么会有差错呢?”张讷不信,硬要巫师进城内。

城里新鬼、老鬼来来往往络绎不绝,也有认识的,就去询问,但都不知道张诚的下落。忽然大家喧哗起来,说:“菩萨来了!”抬头看见云中有位巨人,毫光从上到下照亮了整个世界,顿时觉得世界通明。巫师祝贺说:“大郎有福了!菩萨几十年才来一次冥司拔除众生的苦恼,今天正好赶上了。”说着就拽着张讷跪下。

众鬼囚纷纷合掌齐声诵念慈悲救苦之声,喧闹声震耳欲聋。菩萨用杨柳枝遍洒甘露,甘露细如尘埃;不一会儿雾散光收,菩萨就不见了。张讷觉得脖子上沾了露水,斧头砍伤的地方也不再疼痛了。巫师就引导他一起回家,望见村里的门楼时,才告别离去。

张讷死了两天后,竟然苏醒过来,详细讲述了自己所遇到的事情,说张诚没有死。母亲以为他是编造谎言来欺骗她,反而骂他。张讷有冤无处申诉,但摸了摸伤口,果然已经痊愈了。他自己挣扎着起来,拜见父亲说:“我打算穿云过海去寻找弟弟,如果找不到他,我这辈子就不打算回来了。希望父亲还把我当作已经死了的人。”父亲把他引到空处哭着说:“你去吧!我也不敢留你。”于是张讷就离开了家。

他经常在交通要道上打听弟弟的消息,路上盘缠用完了,就讨饭前行。过了一年到达金陵,他衣衫褴褛,驼着背在路上行走。偶然看见十几个人骑马经过,他赶紧躲到路边。其中有一个人像是官长,四十多岁,有健壮的随从和骏马,前后奔腾。一个少年骑着小马,多次看张讷。张讷以为他是贵公子,不敢抬头看他。少年停住马鞭稍微停留了一下,忽然下马,喊道:“这不是我哥哥吗!”

张讷抬起头仔细看了看,是张诚,两人握手大哭起来。张诚也哭着说:“哥哥怎么漂泊到这种地步?”张讷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,张诚更加伤心了。骑马的人都下马询问原因,然后把事情告诉了官长。官长命令脱下马来让张讷骑,两人并驾齐驱回到官长的家,才开始详细地询问事情经过。

当初,老虎叼走张诚后,不知何时把他扔在路边,他在路上躺了一夜。恰好张别驾从京城回来,经过那里,看见他相貌文雅,心生怜悯,就扶起他,他渐渐苏醒过来。张诚说出了自己的家乡,但距离那里已经很远了,于是张别驾就带着他一起回家。又给他敷药治疗伤口,过了几天才痊愈。张别驾没有儿子,就把张诚当作儿子一样对待。那天他正好是带着张诚出去游玩。张诚把这些都告诉了哥哥。

说到这里,张别驾进来了,张讷不停地向他道谢。张诚进去拿出绸衣服给哥哥穿上,然后摆酒宴叙谈。张别驾问:“你们家在河南,有多少男丁?”张讷说:“没有了。我父亲年轻时是山东人,流落到河南。”张别驾说:“我也是山东人。你们乡里属于哪里?”

张讷回答说:“曾听父亲说属于东昌府管辖。”

张别驾惊讶地说:“我们是同乡啊!为什么搬到河南去了?”

张讷说:“明末时清兵入境,抢走了我的前妻。父亲遭遇战乱,家破人亡。他以前在西道经商,对那里很熟悉,所以就定居在那里了。”

张别驾又惊讶地问:“你父亲叫什么名字?”张讷告诉了他。张别驾瞪大眼睛看着他,低下头好像在想什么,然后快步走进内室。不一会儿,太夫人出来了。大家一起行礼后,张别驾问张讷:“你是张炳之的孙子吗?”

张讷说:“是的。”太夫人大哭起来,对张别驾说:“这就是你的弟弟啊!”张讷兄弟俩都不能理解。太夫人说:“我嫁给你父亲三年后,流离失所到了北方,被黑固山纳为妾半年,生下了你的哥哥。又过了半年,固山死了,你哥哥被补到旗下,迁到这里做官。现在已经卸任了。我时刻想念家乡,就脱离了旗籍,恢复了原来的族谱。多次派人到山东寻找,始终没有打听到你们的消息,怎么知道你父亲会搬到西边去呢!”

于是对张别驾说:“你把弟弟当作儿子,这是折福啊!”

张别驾说:“以前问张诚,他从来没有说过是山东人,可能是年纪小不记得了。”

于是按照年龄大小排序:张别驾四十一岁,是老大;张诚十六岁,是最小的;张讷二十二岁,则是家中的长子和次子之间的那个孩子。

别驾得到了两个弟弟,非常高兴,与他们同睡一处,详细询问了他们离散的原因,并计划着一起回家。别驾的母亲担心他们回家后不被接纳。别驾说:“如果能接纳我们,就一起生活;如果不接纳,就分开过。天底下哪里有不认父亲的人呢?”

于是,他们变卖了房产,准备行装,约定日期向西出发回家。到家后,讷和诚先跑去告诉父亲。自从讷离开后,他们的母亲也去世了,父亲成了一个孤独的老鳏夫,形影相吊。突然见到讷,他惊喜万分,有些恍惚;又看到诚,高兴得说不出话来,只是默默地流泪。

当告诉他们别驾母子也要来时,老翁停止了哭泣,惊愕地站在那里,既高兴也悲伤不起来,只是傻傻地站着。不一会儿,别驾进来了,行了礼;别驾的母亲握着老翁的手,两人相对而泣。

当他们看到家中的婢女、仆人等,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,都不知道该坐还是该站。诚找不到母亲,问起她,才知道她已经去世了,于是痛哭到昏厥过去,过了一会儿才苏醒过来。别驾出资建造了楼阁,请了老师来教两个弟弟读书。马儿在马厩里奔跑,人们在屋子里欢声笑语,俨然成了一个大户人家。

异史氏(蒲松龄自称)说:“我听到这个故事到最后,眼泪掉了好几次。一个十几岁的童子,为了帮助哥哥,砍柴为生,慷慨地说:‘王览这样的人难道还能再见到吗!’这时我掉了第一次眼泪。当老虎叼走诚的时候,我不禁大声呼喊:‘天道怎么会如此糊涂!’这时我掉了第二次眼泪。当兄弟俩突然相遇时,我又高兴得掉了眼泪。多了一个哥哥,又增加了一份悲伤,这是为别驾掉的眼泪。一家人团团圆圆,惊喜交加,无从流泪,这是为老翁掉的眼泪。不知道后世是否还有像我这样容易掉眼泪的人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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