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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102、连城

蒲松龄 本书目录 2025-01-11
乔生是晋宁人,从小便才华横溢,享有名声。但到了二十多岁,他的仕途仍然不顺,不过为人却很有肝胆义气。他与顾生交情深厚,顾生去世后,乔生时常周济顾生的妻子和孩子。

当地的县令因为与乔生在文学上有共同语言,对他非常器重。县令去世后,他的家人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回乡,乔生便倾尽家财,扶送县令的灵柩,往返了两千多里路。因此,读书人都更加敬重他,但他的家境也因此更加衰败了。

史孝廉有个女儿名叫连城,擅长刺绣,也懂得诗书,史孝廉非常宠爱她。史孝廉拿出女儿刺绣的《倦绣图》,征召年轻才子题诗吟咏,实际上是想借此为女儿挑选女婿。乔生献上自己的诗:“慵鬟高髻绿婆娑,早向兰窗绣碧荷。刺到鸳鸯魂欲断,暗停针线蹙双蛾。”

又赞美刺绣的精巧:“绣线挑来似写生,幅中花鸟自天成。当年织锦非长技,幸把回文感圣明。”连城得到乔生的诗后非常高兴,向父亲称赞乔生的才华,但史孝廉却因为乔生家境贫寒而看不起他。

连城逢人就称赞乔生,还派老仆人假借父亲的名义,赠给乔生金子,帮助他维持生活和学习。乔生感叹地说:“连城真是我的知己啊!”他心中充满了对连城的思念,就像饥饿的人渴望食物一样。

不久,连城被许配给了盐商的儿子王化成,乔生开始感到绝望,但他的梦中仍然常常出现连城的身影。没过多久,连城得了肺病,病情严重,久治不愈。有个西域来的和尚自称能治疗此病,但需要男子胸前的一钱肉,和药一起捣碎服用。史孝廉派人到王家告诉王化成,王化成笑着说:“这个傻老头,想要我剜心头肉啊!”使者返回后,史孝廉对人说:“有能割肉救连城的人,我就把女儿嫁给他。”

乔生听到后,立刻前往,自己拿出刀子,割下胸前的肉交给和尚。血流满了他的袍裤,和尚敷上药后才止住血。和尚用割下的肉和药制成了三丸药,让连城分三天服下,服完后,连城的病就好了。

史孝廉想要履行自己的诺言,先告诉了王化成,王化成非常生气,想要告官。史孝廉于是设宴招待乔生,把一千两银子放在桌子上,说:“我欠你一份大人情,请让我用这些钱来报答你。”接着向乔生说明了违背婚约的原因。

乔生生气地说:“我之所以不惜割肉,只是为了报答知己而已,并不是为了卖肉!”说完拂袖而去。连城听到这件事后,心里非常不忍,派老仆人前去安慰乔生,并且说:“以他的才华,应该不会长久落魄。天下哪里会没有佳人?我做了个不祥的梦,三年内必死无疑,不必与人争夺这死后才能享有的东西。”

乔生告诉老仆人说:“‘士为知己者死’,并不是因为美色。我只是担心连城未必真的了解我,但如果她真的了解我,不能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老仆人代连城向乔生表达了诚挚的心意。

乔生说:“如果真的是这样,我们相见时她只要对我笑一笑,我就死而无憾了!”老仆人离开后,过了几天,乔生偶然外出,遇到连城从叔叔家回来,偷偷看了她一眼,连城用秋波回望,露出甜美的笑容。乔生大喜说:“连城真的是了解我的人!”

正当王家来商议婚期时,连城的旧病又发作了,几个月后就死了。乔生前去吊唁,悲痛欲绝,也昏死过去。史孝廉让人把乔生抬回家。乔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,也没有什么悲伤的,走出村子去,还希望能再见连城一面。他远远望见南北方向有一条路,行人络绎不绝,于是也混在人群中。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官署,遇到了顾生。

顾生惊讶地问:“你怎么能来到这里?”立刻拉着乔生的手要送他回去。乔生长叹一声说:“我的心事还没有了结。”

顾生说:“我在这里掌管文书,颇受信任,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尽管说。”

乔生询问连城的情况,顾生便带着乔生四处寻找,终于看到连城和一个白衣女郎坐在一起,两人都泪流满面,坐在走廊的角落里。看到乔生到来,连城突然站起来,好像很高兴的样子,简单地询问了乔生的来意。

乔生说:“你死了,我怎么敢独自活下去!”连城哭着说:“像你这样负心的人,还不抛弃我,为什么要为我殉情呢?然而已经不能和你共度今生了,只希望能来世再续前缘。”

乔生告诉顾生说:“你有事就先去忙吧,我宁愿死也不愿再活了。只是麻烦你打听一下连城托生在哪里,我要和她一起去。”顾生答应了便离开了。白衣女郎问乔生是谁,连城详细地为他讲述了乔生的事情。

女郎听后,好像非常悲伤。连城告诉乔生说:“这是我的同姓姐妹,小名叫宾娘,是长沙史太守的女儿。我们一路上互相照顾,彼此相爱。”乔生看着她,觉得她意态娇媚动人,正想问她更多的事情,顾生已经回来了,向乔生祝贺说:“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,马上就可以让小娘子跟着你返魂,好不好?”

两人都非常高兴。正要告别时,宾娘大哭起来说:“姐姐走了,我怎么回去?请你垂怜我,救救我吧,我愿意为姐姐捧窣耳(古代的一种丧礼仪式,表示哀悼)。”连城很伤心,也没有什么办法,于是向乔生求助。

乔生又哀求顾生,顾生感到很为难,严厉地拒绝说不行,乔生再三强求。顾生才说:“我试着做做看吧。”过了一会儿回来,摇着头说:“怎么样?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!”

宾娘听到后,婉转娇啼,紧紧依偎在连城身边,生怕她马上离开。大家都没有办法,只能相对默默无言,看到她们愁苦的面容,让人感到心酸难过。顾生愤然说:“请带着宾娘一起走吧,如果有什么过错,我愿意一人承担!”

宾娘这才高兴地跟着乔生走了。乔生担心路途遥远没有伴侣,宾娘说:“我愿意跟着你去,不想再回去了。”

乔生说:“你太傻了!不回去,你怎么活下去呢?以后到了湖南,不要再躲避了,那就是万幸了。”正好有两个老妇人要去长沙办事,乔生托付宾娘给她们照顾,哭着告别后离开了。

途中,连城行走缓慢,走一里多路就要休息一下,休息了十多次才看见家门。连城说:“重生后,我怕有变故,请你把我的尸骨要来,我在你家重生,应该没有遗憾了。”

乔生答应了。两人一起回到乔生家。连城害怕得几乎不能走路,乔生停下来等她。连城说:“我到这里来,四肢无力,好像没有了主见。我怕心愿不能实现,还应该好好谋划一下,不然重生后怎么能自由呢?”两人一起走进侧厢房中。

默默地商量了一会儿后,连城笑着说:“你讨厌我吗?”乔生惊讶地问她为什么这么说。连城红着脸说:“我怕事情不能成功,会连累到你。请让我先以鬼魂的身份报答你吧。”

乔生非常高兴,两人尽情欢爱。因为徘徊不敢马上出去,两人在厢房中待了三天。连城说:“有句谚语说:‘丑媳妇总要见公婆。’在这里提心吊胆的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
于是催促乔生出去,乔生才刚到灵柩前,就突然苏醒过来。家人惊讶不已,给他端来汤水。乔生于是派人请史孝廉来,请求得到连城的尸体,说自己能让她复活。史孝廉很高兴,答应了乔生的请求。

刚把连城的尸体抬进屋里,就发现她已经醒了。她告诉父亲说:“女儿已经以身相许乔郎了,再也没有回去的道理。如果有什么变故,我还是一死!”史孝廉回家后,派婢女去侍奉连城。

王化成听到这个消息后,写了状子告到官府,但官府受了贿赂,判决连城仍归王化成。乔生愤懑欲绝,但也无可奈何。连城到了王家后,愤怒得不吃不喝,只求速死。

房间里没有人时,她就上吊自杀。过了一天,她更加虚弱,眼看就要死了。王化成害怕,只好把她送回史家;史家又把她抬回乔生家。王化成知道了也无可奈何,于是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。

连城复活后,常常想念宾娘,想派人去探望她,但因为路途遥远而难以实现。有一天,家人进来禀报说:“门外有车马。”夫妇俩出去一看,原来是宾娘已经到了院子里。三人相见悲喜交加。

太守亲自送女儿来,乔生热情地招待他。太守说:“小女儿多亏你让她复活,她发誓不再嫁给别人,现在就遵从她的意愿吧。”乔生恭敬地行礼感谢。史孝廉也来了,两人叙起了同宗的情谊。乔生名叫年,字大年。

异史氏说:“因为一笑的知己之情,便以身相许,世人或许会议论她的痴情。但想想那田横手下的五百壮士,难道都是愚蠢的人吗?这种知己之情的珍贵和稀少,正是贤豪之士为之感动结交而不能自拔的原因。然而茫茫人海之中,却让那些才华横溢的人,仅仅倾心于女子的一笑而已。可悲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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