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8、庚娘

金大用，是中州的一个世家子弟。他聘定了尤太守的女儿为妻，名叫庚娘，长得美丽又贤惠，夫妻恩爱非常深厚。因为遭遇流寇作乱，家人离散，金大用带着全家往南逃难。途中遇到一个少年，也带着妻子在逃难，自称叫王十八，愿意做他们的向导。金大用很高兴，行止都与他在一起。

到了河边，庚娘私下里告诉金大用说：“不要和那个少年同乘一条船，他几次偷看我，眼神闪烁，脸色也变了，心中难以揣测。”金大用答应了。王十八殷勤地为他们找大船，替金大用搬运行李，不辞辛劳，金大用不忍心拒绝。又想到他带着年轻妻子，应该没有别的企图。王十八的妻子和庚娘住在一起，言谈举止也颇为温柔和顺。王十八坐在船头上和船夫说话，好像很熟识的样子。

不久太阳落山，水路迢迢，茫茫然分辨不出南北。金大用环顾四周幽深险恶，心里颇感疑惑奇怪。过了一会儿，明亮的月亮升起，放眼望去都是芦苇。船停泊后，王十八邀请金大用父子到户外透气，于是趁机把金大用挤入水中；金大用的老父亲看见了想要呼喊，船夫用篙打他，也掉进了水里；金大用的母亲听见呼救声出来看，又被打落水。

王十八这时才喊救人。金大用母亲出来时，庚娘跟在后面，已经暗中看到了这一切。庚娘听说一家人全淹死了，也不吃惊，只是哭着说：“公公婆婆都死了，我到哪里去呢！”王十八进屋劝慰道：“娘子不要担忧，请跟我到金陵去，我家中有田有屋，足够养活你，保证没有忧虑。”庚娘擦干眼泪说：“能这样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王十八非常高兴，对她侍奉得很周到。到了晚上，拉着庚娘求欢，庚娘说自己来月事了，王十八于是和王妻同宿。

初更过后，夫妇俩争吵起来，不知道是什么缘故。只听见王妻说：“你这样做，雷霆会打碎你的脑袋的！”王十八就打王妻。王妻喊道：“就是死也罢了！我实在不愿做杀人贼的妻子！”王十八怒吼着，揪着王妻拖出去。就听见“扑通”一声，接着就嚷嚷说王妻淹死了。

不久到了金陵，王十八领庚娘到家，登堂拜见婆婆，婆婆惊讶地发现不是原来的媳妇。王十八说：“媳妇掉水里淹死了，新娶的就是这个。”回到房里，王十八又想侵犯庚娘。庚娘笑着说：“三十多岁的大男人，还没经历过男女之事吗？市井之人初次结婚也须喝一杯薄酒，你家富裕，想必这不难办到。清醒地相对，这是什么体统？”

王十八很高兴，摆上酒来对饮。庚娘端着酒杯，劝酒非常诚恳。王十八渐渐喝醉，推辞不喝了。庚娘拿来大碗，强颜欢笑地劝他，王十八不忍心拒绝，又喝了一碗。于是醉得很厉害，脱光了催促庚娘睡觉。庚娘收起酒具灭了灯，假说去解手，出了房门，拿着刀进去，黑暗中用手摸着王十八的脖子，王十八还抓着她的胳膊装出亲昵的声音。

庚娘用力割，他没死，大喊着站起来；庚娘又砍，才杀死他。婆婆好像听到了什么，赶来询问，庚娘也把她杀了。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发觉了。庚娘知道自己免不了一死，急忙自杀，但刀太钝砍不进去，打开门跑了出去，王十九追赶她，她已经跳进池塘里了。

呼喊邻居救人，救上来已经死了，但面色美丽如生。大家检验王十八的尸体，看见窗台上有一封信，打开看，是庚娘详细叙述自己的冤情。大家都认为她很刚烈，商量凑钱安葬她。天明来看的人有几千人，看见她的容貌都朝拜她。一整天凑得百两银子，于是把她葬在南郊。好事的人为她买来珠冠袍服，陪葬的东西很丰厚。

当初，金大用落水后，浮在一片木板上，得以不死。天快亮时到了淮上，被一条小船救了。这条船原来是富民尹翁专门用来救落水者的。金大用苏醒后，到尹翁家致谢。尹翁对他很优待。留他在家教儿子读书。金大用因为不知道亲人的消息，想去探访，所以拿不定主意。不一会儿，有人说：“捞上来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。”金大用怀疑是父母，跑去一看，果然是。

尹翁代为买了棺材。金大用正在哀痛，又报告说：“救上来一个溺水的妇女，自称是金生的妻子。”金大用流着泪惊讶地跑出来，女子已经到了，一看根本不是庚娘，而是王十八的妻子。她朝着金大用大哭，请求不要抛弃她。

金大用说：“我心里很乱，哪有功夫考虑别人？”王妻更加悲痛。尹翁审问她的来历，很高兴认为这是天意报应，劝金大用娶她。金大用以正在守丧为由推辞，而且将要复仇，怕带着她会成为累赘。王妻说：“照你这么说，假如庚娘还在，你会因为守丧和复仇而抛弃她吗？”尹翁认为她说得对，请求暂时代为收养，金大用答应了。安葬了尹翁夫妇，王妻穿着丧服哭泣，就像死了公婆一样。

安葬完毕后，金大用怀揣利刃托着钵盂，要到广陵去，王妻阻止他说：“我叫唐氏，祖籍金陵，和王十八是同乡，以前说他是广陵人是骗你的。况且江湖水寇，大半是他的同党，仇不能报，只会招祸。”金大用徘徊不定，不知怎么办。

忽然传来女子诛杀仇人的事，传遍了河渠，姓名说得很清楚。金大用听说后心里痛快了一些，然而更加悲痛，对王妻说：“幸亏我没有玷污清白。家里有如此刚烈的妻子，怎么忍心负心再娶？”

王妻因为已经说定，不肯中途离散，愿意自己居于妾的地位。恰好有副将军袁公，和尹翁有旧交，正要从这里向西出发，路过尹家，见到金大用，非常赏识喜爱，请他做记室。不久，流寇叛乱，袁公立了大功，金大用因为参与军机事务，论功行赏，被授予游击之职回家。夫妇俩这才举行了婚礼。

住了几天后，金大用带着王妻到金陵，准备祭扫庚娘的墓。路过镇江，想要登上金山。船行到江流中央，忽然一条小船驶过，船上有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少妇，金大用惊奇地发现少妇很像庚娘。船迅速驶过，王妻从窗子里看金大用，神情更像。

金大用惊讶疑惑不敢追问，急忙喊道：“看群鸭儿飞上天了！”少妇听见，也喊道：“馋猧儿想吃猫子腥了！”这是当年闺房中的隐语玩笑。金大用大吃一惊，调转船头靠近她们，果然是庚娘。

侍女扶她过船，互相抱着哀哭，让同行的人都很伤感。唐氏以正妻的礼节拜见庚娘。庚娘惊讶地询问，金大用才详细地叙述了经过。庚娘拉着她的手说：“同船说的一番话，心里常常忘不了，没想到吴越一家人竟在这里团圆了。蒙你代为安葬公婆，首先应该感谢你，怎么用这样的礼节对待我？”于是按照年龄大小排序，唐氏比庚娘小一岁，庚娘把她当作妹妹。

当初，庚娘安葬后，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。忽然有一个人喊道：“庚娘，你老公没死，你们还会团圆。”于是就像梦醒了一样。她摸了摸四周都是墙壁，才明白自己已经死了并且被埋葬了，只觉得闷，倒也没有什么痛苦。

有个恶少窥探她的葬具很丰厚，挖坟破棺，正想要搜刮财物，看见庚娘还活着，都惊骇害怕。庚娘怕他们害自己，哀求他们说：“幸亏你们来了，让我重见天日。头上的簪子耳环，都拿走吧，希望把我卖给尼姑庵，还可以多得点钱。我也不会泄漏这件事。”

恶少们磕头说：“娘子贞烈，神人都钦佩。我们不过是因为贫穷没有办法，才做这不仁的事。只要不泄漏出去就行了，怎么敢卖你去做尼姑！”庚娘说：“这是我乐意的事。”

又一个恶少说：“镇江耿夫人守寡没有儿子，如果看见娘子一定会很高兴。”庚娘感谢他们。自己拔下珠饰全部给了恶少们，恶少们不敢接受，庚娘坚持给，他们才拜谢着接受了。于是把庚娘载走，到了耿夫人家，谎称是船被风吹迷了路。

耿夫人是大户人家，守寡的老太太自己过日子。看见庚娘非常高兴，把她当作亲生女儿。恰巧母子俩从金山回来，庚娘详细地叙述了自己的遭遇。金大用才登上船拜见母亲，母亲待他像女婿一样。邀请到家里，留了好几天才回去。以后往来不断。

异史氏说：“大难临头，淫邪的人得以活命，贞烈的人却死了。活着的人让人怒目而视，死去的人让人流泪。至于像谈笑自若，亲手杀死仇人，千古以来的刚烈丈夫中又有几个能比得上呢！谁说女子，就不能和古代贤士相比呢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