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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107、宫梦弼

蒲松龄 本书目录 2025-01-26

柳芳华是保定人,家财万贯。他是乡里数一数二的大户,为人慷慨好客,家中常常宾客满座,多达百人。他急人所急,对于救济别人的急难,哪怕是花费千金也毫不吝惜。宾客朋友向他借钱,他也从不催还。

只有一个客人名叫宫梦弼,是陕西人,生平从不向柳芳华有所请求。他每次到来总是一住就是一年,谈吐风雅,柳芳华与他同寝共食的时候最多。柳芳华的儿子名叫柳和,当时还是儿童,把宫梦弼当作叔叔看待,宫梦弼也喜欢和柳和嬉戏玩耍。每当柳和从私塾放学回家,宫梦弼就和他一起发掘地砖,埋下石子假装是埋金子来取乐。房子有五间,他们几乎挖了个遍。众人都笑他们行为幼稚,但柳和却非常喜欢这样做,与宫梦弼尤其亲近,比其他客人都更亲密。

十多年后,柳家的家境渐渐衰落,不能供应众多宾客的需求,于是宾客渐渐稀少。然而十几个人通宵达旦地谈笑宴饮,仍然是常有的事。到了晚年,柳家的境况更加没落,柳芳华还割卖田地换得钱财来准备酒食。柳和也挥霍无度,学着父亲结交小朋友,柳芳华并不禁止他。不久,柳芳华病死,家里穷得连办丧事的钱都没有。宫梦弼便自己拿出钱袋中的金子,为柳芳华料理丧事。柳和更加感激他,无论大小事情,都委托给宫叔叔办理。宫梦弼时常从外面回来,必定袖子里藏着瓦砾,到了屋里就抛掷在暗角里,柳和也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。

柳和常常对着宫梦弼忧虑家境贫寒,宫梦弼说:“你不知道劳动的艰难。不要说没有金子,就是送给你千金也可以立刻用完。男子汉大丈夫只怕自己不能自立,何愁贫穷?”有一天,宫梦弼告辞要回去,柳和哭着嘱咐他快点回来,宫梦弼答应了他,就走了。柳和因为贫穷不能自给自足,典当抵押的东西渐渐空了,天天盼望宫梦弼回来为他经营家事,但宫梦弼却像黄鹤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
早先,柳芳华在世的时候,为柳和向无极县的黄家议亲,黄家也是富户。后来听说柳家贫穷了,私下里有了悔婚的念头。柳芳华死后,黄家得知消息,也没有来吊唁,还因为路途遥远而曲意原谅自己。柳和服丧期满,母亲派他亲自到岳父家去商定婚期,希望黄家能够怜悯照顾他们。

到了黄家,黄翁听说柳和穿着破旧的衣服鞋子,就斥责看门的人不让他进去。派人传话说:“回去凑足一百两银子再来,不然的话,就请从此断绝关系。”柳和听了这话痛哭起来。对门的刘老太太可怜他,进去给他饭吃,还赠给他三百文钱,安慰他让他回去。

柳和的母亲也悲痛愤恨没有办法,于是想到过去欠债的宾客十之八九都是富贵人家,就让他去选择那些富贵人家求助。柳和说:“过去和我交往的人都是看上了我家的钱财。如果我坐着四匹马拉的高车,借给他们千金也不难。现在这样的景况,谁还会念及过去的恩情,回忆旧日的友情呢?况且父亲借给别人钱财,从来没有契约保证,要他们还债也难以凭据。”

母亲坚持让他去试试,柳和听从了母亲的话,二十多天过去了,一分钱也没有借到。只有一个名叫李四的戏子,过去受过柳家的恩惠,听说这件事后,仗义地赠送了一两银子。母子二人痛哭了一场,从此绝了望。

黄家的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,听说父亲要断绝和柳家的亲事,私下里认为父亲做得不对。黄翁想让女儿另嫁他人,女儿哭着说:“柳郎并不是生来就贫穷的。如果将来他富裕了,难道仇家所能夺走的吗?现在他贫穷了就抛弃他,这是不仁义的!”黄翁不高兴,千方百计地劝说女儿,女儿始终不动摇。黄翁夫妇都生气了,整天对她唾骂,女儿却安然处之。

不久,黄家夜里遭到强盗抢劫,黄翁夫妇受到炮烙的酷刑,几乎死去,家中财物被席卷一空。转眼间过了三年,黄家更加衰败了。有个西部的商人听说黄家女儿漂亮,愿意用五十两银子下聘礼。黄翁贪图钱财答应了,想要强迫女儿改变主意。女儿察觉到了他们的计谋,就弄坏了嫁妆,涂黑了脸面,趁着黑夜逃跑了,在路上乞讨为生。过了两个月才到达保定,找到了柳和的住处,直接到了他家。柳和的母亲以为她是乞丐的妻子,所以呵斥她,黄女呜咽着陈述了自己的身世,柳和的母亲拉着她的手哭着说:“你怎么落魄到这个地步啊!”

黄女又凄惨地告诉了柳和的母亲事情的原委,母子二人都哭了。柳和的母亲便为她洗漱打扮,她的脸色变得光泽起来,眉目焕发,母子二人都很高兴。然而家里三口人,每天只有一顿饭吃,柳和的母亲哭着说:“我们母子本来就该这样;可怜的是,委屈了我的好媳妇!”黄女笑着安慰她说:“媳妇在乞丐中,熟知他们的境况。今天比起来,觉得有天堂地狱之别。”柳和的母亲被她逗笑了。

有一天,黄女走进一间闲房里,看见断草丛丛没有空地,渐渐走进内室,尘埃堆积,暗角里有东西堆积着,用脚踢了一下碰着了脚,捡起来一看都是银子。她惊叫着跑去告诉柳和,柳和和她一起去查看,原来是宫梦弼过去抛掷的瓦砾,都变成了白银。

柳和想起小时候,常常和宫梦弼一起埋在石室里的石子,莫非都是金子?但原来的地方已经典当给了东家,急忙赎了回来。挖开一看,断砖残缺,所藏的石子依然露在外面,颇觉失望。等到挖开其他砖头,却都是灿灿的白银。顷刻间得到了数万两银子。于是赎回了田地房产,买来了奴仆,门庭比过去更加豪华。柳和因此奋发图强说:“如果不自立,就辜负了我宫叔叔!”他刻苦攻读,三年后考中了乡试。

于是柳和亲自带着白银去酬谢刘老太太。他穿着鲜艳的衣服,十分耀眼,十多个仆人都骑着高头大马。人声喧哗,马蹄声腾腾,热闹得溢满了里巷。黄翁自从女儿失踪后,西部的商人逼着他退还聘礼,已经耗费去了一半家财,卖掉住宅才得以偿还。

因此穷困潦倒得像柳和过去一样。听说旧女婿显赫荣耀,只是关上门自己伤心罢了。刘老太太买了酒准备了饭菜款待柳和,于是讲述了黄女的贤惠,并且惋惜她逃走了。问柳和:“娶媳妇了吗?”柳和说:“娶了。”

吃完饭,刘老太太强行让柳和带着她去见新媳妇,柳和用车载着她一起回去了。到了家里,黄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来,一群婢女簇拥着她像仙女一样。相见后大吃一惊,于是叙说过去的旧事,殷切地询问父母的起居情况。住了几天,款待得非常优厚,给他们制作了新衣服,上下焕然一新,才送他们回去。

刘老太太到黄家报告黄女的消息,并且问候他们。黄翁夫妇大吃一惊。刘老太太劝他们去投奔女儿,黄翁面露难色。不久,实在忍受不了饥寒交迫,不得已到了保定。到了门口,看见门楼高大雄伟,守门人怒目而视,整天也不能通报进去。一个妇人出来,黄翁温和地低声下气地告诉了她自己的姓氏,请求她暗地里告诉女儿知道。

过了一会儿,妇人出来,把他们领进耳房里说:“娘子非常想见你一面,但恐怕郎君知道,还在等待机会呢。老爷什么时候来的?饿不饿?”黄翁于是诉说了自己的苦衷。妇人拿了一壶酒、两碗菜,放在黄翁面前;又赠给他五两银子说:“郎君在宴房里,娘子恐怕不能来。明天早晨应该早点走,不要被郎君听见。”黄翁答应了。早晨起来急忙收拾行装,但门锁还没有开,只好坐在门里,坐在包袱上等待。

忽然喧哗起来,主人出来了,黄翁将要躲避,柳和已经看见了他,奇怪地问是谁,家里人都没有回答。柳和生气地说:“这一定是奸贼!可以抓住送到官府去。”众人应声而出,用短绳子把他绑在树上。黄翁惭愧恐惧不知道说什么好。不一会儿,昨晚出来的那个妇人来了,跪下说:“这是我的舅舅。因为昨晚来晚了,所以没有告诉主人。”柳和命令解开绑绳。

妇人送他们出门说:“忘记嘱咐守门的人了,以致发生了差错。娘子说:想她的时候可以让老夫人假装是卖花的,和刘老太太一起来。”黄翁答应了,回去告诉了刘老太太。刘老太太想念女儿像渴了一样,把这件事告诉了刘老太太,刘老太太果然和她一起到柳和家去。

一共开了十多道门,才到了黄女住的地方。黄女戴着披肩和发髻,穿着珠宝镶嵌的华丽衣服,散发着扑鼻的香气。她轻轻地哼了一声,大小婢女都奔了进来围在她身边,搬来金椅子床,放上双夹膝。聪明的婢女沏茶,各自用隐语问候寒暄,相视流泪。到了晚上,收拾了一间屋子安顿两位老太太,被褥温暖柔软,即便是她们往年富贵时也未曾有过。

住了三五天,女儿对两位老妪情意深厚。刘媪常常找机会把和生妻子拉到一旁,哭着诉说从前的过错。女儿说:“我们母女有什么过错不能忘记呢?只是夫君的愤怒不能消除,要防备他听到这些话。”每当和生来到,女儿就躲藏起来。有一天,她们正促膝谈心,和生突然进来,看见刘媪,怒气冲冲地骂道:“你这个乡下来的老妇,怎么敢和娘子并肩而坐!真该拔掉你的头发!”

刘媪急忙上前解释说:“这是我亲戚,王嫂,是卖花的,请不要责怪。”和生这才上前道歉。他坐下来说:“岳母来了好几天,我一直很忙,没有好好招待。黄家的老东西还好吧?”笑着说:“都还好,只是穷得不得了。你现在大富大贵,怎么不想想翁婿之情呢?”

和生拍着桌子说:“往年要不是岳母可怜我,赐给我一碗粥,我怎么能回到家乡!现在我想和你同床共枕,你怎么还想着过去的事呢!”说到气愤之处,便顿足大骂。女儿生气地说:“他即使不仁,也是我的父母。我远道而来,手都冻裂了,脚趾也磨破了,自认为没有辜负郎君。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骂我的父亲,让人难堪呢?”和生这才收起怒气,起身离去。黄媪羞愧难当,想要回去,女儿私下给了她二十两银子。

黄媪回家后,和家便音信全无,女儿非常想念。和生派人去请她们,夫妻二人来到后,羞愧得无地自容。和生道歉说:“去年你们来访,我又没有明说,真是得罪了不少。”黄媪只是唯唯诺诺。和生为她们更换了衣服鞋子。留了一个多月,黄媪心里始终不安,多次请求回去。和生送给她一百两银子,说:“西商那里给了五十金,我现在加倍给你。”黄媪红着脸收下了。和生用马车送她们回去,年底时,黄家自称小康。

异史氏说:“雍门子狄哭泣后,朱买臣便杳无音信,让人气愤得闭门不出,不想再交一个朋友。然而,好朋友为死者安葬,最终化石成金,这不能不说是慷慨好客的报应。闺房中的女子享受着高规格的供奉,俨然如同嫔妃,如果不是像黄卿这样贞洁特异的女子,谁又能承受这样的待遇而不感到惭愧呢?造物主赐福降泽从不妄加,就是这样啊。”

乡里有个富翁,经营积累,搜刮算计到了极点。他窖藏了数百两银子,惟恐别人知道,所以穿着败絮做的衣服,吃着糠秕以示贫穷。亲友偶尔来访,他也从不准备酒食招待。有人说他不穷,他便怒目而视,仿佛与那人有不共戴天之仇。

晚年时,他每天只吃一升榆树皮屑,手臂上皮肉松弛下垂一寸多长,但他始终不肯动用窖藏的银子。后来,他身体日渐消瘦虚弱。临死前,两个儿子围着他询问窖藏银子的地方,他还不肯告诉;等到觉得果然不行了,想要告诉儿子时,儿子来到跟前,他已经舌头僵硬说不出话来,只是用手抓着心头,呵呵有声而已。死后,子孙连棺材都买不起,只好用草席草草埋葬了他。唉!如果把窖藏的银子当作财富,那么大府库里的数千万两银子,怎么不可以说都是我的呢?真是太愚蠢了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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