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8、罗刹海市

马骥，字龙媒，是商人之子。他容貌俊美，少年时便风流潇洒，喜欢歌舞，常跟着戏班子用锦帕包头，美得像个姑娘，因此得了"俊人"的外号。十四岁考中秀才，名声渐起。后来父亲年老不再经商，劝他："读几卷书不能当饭吃，不如继承家业。"马骥便开始学着做生意。

一次随商船出海遭遇飓风，漂流数昼夜后抵达一座都城。城中居民奇丑无比，见到马骥反以为妖怪，尖叫逃散。马骥起初害怕，发觉当地人怕自己后，反而故意追赶。见人吃饭便冲过去，等对方吓跑后吃剩下的食物。后来逃到山村，遇到些衣衫褴褛但样貌稍似常人的村民。起初村民只敢远远观望，许久才敢靠近。马骥笑着交谈，双方虽言语不通却能半懂。当他说出来历，村民大喜，奔走相告："客人不吃人！"但长得特别丑的仍不敢接近。

村民解释："我国看重相貌而非才学。最美的当大官，次等的管百姓，最差的也能得贵人宠幸养活妻儿。像我们这种丑孩子，出生时父母都想丢弃，能活下来只为延续香火。"马骥询问国名，得知此地叫"大罗刹国"，都城在北边三十里处，便请村民带路参观。

次日鸡鸣出发，天亮抵达都城。城墙用黑石砌成，色如浓墨，楼阁高达百尺却少用瓦片，屋顶铺着红色石块，刮下碎屑可当胭脂。正逢官员退朝，村民指着说："这是宰相。"只见那人耳朵长在背后，三个鼻孔，睫毛遮眼如帘。后面出来的大夫们狰狞程度随官职降低而递减。马骥走在街上引发骚乱，百姓如见怪物般奔逃。经村民反复解释，市民才敢远远围观。

回村后，官员们都想见这异乡人，却无人敢正式接待。村民建议："有位退休的执戟郎曾出使多国，或许不怕你。"登门拜访时，这位百岁老臣眼球凸出，胡须蜷曲如刺猬，却热情接待。他感慨："我出使各国唯独没到过中华，定要奏明圣上！"席间唤来十余名头缠白锦、红衣拖地的歌姬，样貌如夜叉。马骥击桌仿奏中国乐曲，主人赞叹："如同凤鸣龙吟！"

次日老臣上朝举荐，有大臣怕吓到国王而劝阻。老臣惋惜告知马骥，两人痛饮至醉。马骥酒后以煤涂面扮张飞舞剑，主人盛赞："以此面目见宰相必得富贵！"虽觉不妥，经不住劝说便答应。宴请高官时，马骥黑面出场，众宾惊叹："先前丑陋如今俊美！"酒酣之际他高歌弋阳腔，满座倾倒。次日联名举荐，国王召见。

国王询问中国治国之道，马骥详尽奏对获赞赏，赐宴离宫。应王命跳起缠头舞，唱起柔媚曲调，当日封为下大夫。后常参与私宴，恩宠有加。但同僚渐知其真容，私下议论致其孤立。马骥上疏辞官被拒，后请假三月得以归乡。

村民跪迎马骥，他将财物分给旧友，众人欢呼："明日赴海市，定寻珍宝报答！"询问得知海市是四海鲛人交易珍宝之地，十二国商旅云集，每见朱鸟往来七日后开市。马骥执意同行，众人劝阻无效。数日后载货出海，船行三日见云雾中楼阁林立，商船密集如蚁。近看城墙砖与人等高，城楼耸入云霄。

入城后见满目奇珍，忽有少年乘骏马而来，市人避称"东洋三世子"。世子注目马骥："此非本地人！"侍从询问籍贯，马骥如实相告。世子大喜："缘分匪浅！"邀其共乘出西城。坐骑跃入海中，马骥惊叫时见海水壁立，现出玳瑁为梁、鱼鳞作瓦的水晶宫殿。世子引见龙王，命作《海市赋》。马骥挥毫立成千字文，龙王击节赞叹："先生大才光耀水国！"宴席间提出将公主许配，马骥惶恐应允。

成婚时见公主"实仙人"，居处珊瑚床嵌八宝，帐缀斗大明珠。次日拜为驸马，名传四海。宫中玉树莹白如琉璃，开似栀子，落瓣如红玛瑙。异鸟金碧色长尾，鸣声凄切催人泪下。马骥思乡，龙女叹："仙凡殊途，我不忍以恩爱夺你天伦。且从长计议。"某日龙王主动允归，龙女置酒话别："情缘已尽，望君孝养双亲。两地同心即夫妻，不必朝暮相守。若纳婢妾，妾亦贞守不渝。"又告已有身孕，求取名。马骥定"龙宫"为女，"福海"为男，赠赤玉莲花为信物。临别得珠宝鱼囊，龙女预言三年后南岛送还子女。

归家时父母健在而妻已改嫁，方悟龙女"守义"深意。拒父续弦，纳婢为妾。三年后赴约，见儿女坐于浪尖。男孩跃入怀中，女孩因未被先抱而啼哭。二人额佩赤莲，背锦囊藏书信："公婆无恙，红尘永隔。双生儿已能言笑，今当奉还。珍物可保数世富足。待婆母百年，妾当亲临祭奠。"马骥读信落泪，携子女返航。

数年后母亡，送葬时忽有缞麻女子现墓前，风雨中消失，墓周枯松皆活。福海长大屡次投海，数日方归；龙宫思母而泣，某日龙女突现劝慰，赠珊瑚、明珠等嫁妆。马骥闯入执手痛哭，雷声乍响后龙女已杳。

异史氏叹道："世人以丑为美，如同鬼魅。'稍丑得小官，极丑得高位'。若有人敢以真面目行走世间，恐怕人人惊逃！那怀揣美玉的卞和，该向何处哭诉？显赫富贵，终是海市蜃楼！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