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2、公孙九娘

关于于七一案，受牵连被处死的人中，栖霞、莱阳两县最多。某天处决数百人，刑场上的鲜血浸透土地，白骨堆积如山。官员动了恻隐之心，捐出棺材，济南城棺材铺的木料都被买空。因此被处决的东边冤魂，大多埋葬在南郊。甲寅年间，莱阳有位书生到济南访友，恰好有两三位亲友也在被处决之列，于是买了纸钱，到荒野中祭奠，借住在寺院禅房。

第二天进城办事，天黑未归。突然有位少年来访，见主人不在，竟脱帽上床，穿着鞋子仰面而卧。仆人询问他是谁，少年闭目不答。等书生回来时天色昏暗，隐约见床上有人，走近询问。少年瞪眼道："我等你主人，这奴才絮絮叨叨，难道我是强盗不成！"书生笑道："主人就在你面前。"少年急忙起身戴帽作揖，寒暄间声音似曾相识。急唤仆人掌灯，才认出是同乡朱生，也是于七案中被处死的。书生吓得倒退，朱生拉住他衣袖："你我本是文字之交，何必如此薄情？我虽是鬼，仍念故人之情。今有事相求，万勿因阴阳有别而嫌弃。"

书生勉强坐下，问有何事。朱生道："您外甥女独居无偶，我想娶她为妻。多次托媒都被'需长辈做主'推辞，还望您说句好话。"原来书生有个外甥女，幼年丧母，由他抚养到十五岁才送回老家。后来被押解济南，听说父亲惨死，悲痛而亡。书生道："她自有父亲，何必找我？"朱生答："她父亲被侄子迁葬，现不在此处。"问："外甥女现在依附何人？"答："与邻居老妇同住。"书生担心活人不能替鬼做媒，朱生却说："若您答应，还请随我走一趟。"

书生推辞不得，随他北行一里多地，见个百户村庄。来到一座宅院前，朱生叩门后出来个老妇，听说是舅老爷来访，便进去通报。片刻后请书生入内，却让朱生在门外等候。穿过半亩荒院，见两间小屋。外甥女在门口抽泣，书生也落泪，屋内灯火微明。女子容貌清丽如生前，含泪询问舅母近况。书生答："都安好，只是你舅母已故。"女子又哭道："儿少时受舅母养育，未及报答，不想先葬荒野。去年堂兄将父亲遗骨迁走，留我在此孤苦无依。幸得舅舅挂念，所赠纸钱已收到。"

书生转达朱生求婚之意，女子低头不语。老妇在旁道："朱公子托杨姥姥提亲多次，我说这是良缘。姑娘非要等舅老爷做主才安心。"正说着，忽见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女闪身进屋，发现生人转身欲逃。外甥女拉住她裙角："莫怕，是舅舅。"书生作揖，少女还礼。外甥女介绍："这是栖霞公孙九娘，名门之后，如今家道中落。"书生细看，少女眉眼如画，羞态可掬，真是天仙般人物。外甥女打趣道："九娘诗词俱佳，昨日还教我作诗呢。"九娘嗔道："小丫头乱说话，让舅舅笑话。"外甥女又笑："舅舅丧妻未续，这般佳人可中意？"九娘笑着跑开："疯丫头乱点鸳鸯！"虽是说笑，书生却暗生情愫。外甥女察觉道："九娘才貌双全，舅舅若不嫌弃，我替你说合。"书生大喜，又担心人鬼殊途。外甥女却说："你们有前世缘分。"

五日后月明之夜，朱生来迎亲。书生疑惑："尚未下聘，怎就成婚？"朱生笑道："我已代为置办。"来到外甥女住处，见已布置成新房。原来公孙老夫人允婚，但要求入赘。朱生带书生前往公孙家，庭院深深，老夫人由丫鬟搀扶出来。宴席间主客自饮自酌，宴罢朱生告辞，丫鬟引书生入洞房。红烛摇曳，九娘盛装等候。温存之际，九娘哭诉：当年母女被押解进京，母亲途中病故，自己亦自刎而亡。枕上吟诗两首："昔日罗裙化尘埃，空将孽债怨前生。十年冷月枫林夜，今宵初逢画堂春。""风雨白杨绕孤坟，谁料阳台续旧云。忽开金箱惊回首，血痕犹在旧罗裙。"天明催书生离去，自此昼去夜来，恩爱非常。

某夜书生问村名，答："莱霞里。多是莱阳、栖霞新鬼聚居。"书生叹息。九娘悲道："妾身漂泊无依，求君将妾骨迁回故里，葬在母亲墓旁。"书生应允。九娘泣道："阴阳殊途，君不可久留。"赠罗袜作别。书生凄然出门，恍惚间竟忘记询问墓志。当夜再寻，只见荒坟累累，无从辨认。半年后重返故地，暮色中隐约见九娘身影，追近时却化作青烟消散。

异史氏评：屈原抱石沉江，苌弘血化碧玉；申生含冤，泪洒黄泉。自古忠孝难全，君父亦有不明之时。公孙九娘岂因尸骨未归而心怀怨恨？满腔赤诚无处可表，冤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