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聊斋》第六卷 209、绛妃

癸亥年，我寄居在毕刺史家的绰然堂。毕家花木繁盛，闲暇时便随刺史拄杖漫步，纵情游赏。

一日游览归来，疲惫思睡，刚脱鞋上床，忽梦两位华服女子近前道："有事相托，劳您移步。"

我惊起问："何人召见？"

答："绛妃。"茫然不解间，已被引去。顷刻见殿阁高耸入云，踏百余级石阶至顶，朱门大开。又有几位丽人快步通报。

入殿时金钩碧帘耀目生辉，一位贵妇佩玉叮咚自阶而下。我正要行礼，她先开口："屈尊先生，理当受礼。"命人铺毯欲拜。我惶恐推辞："草野之人蒙召已属荣幸，岂敢平起平坐？"绛妃遂撤毯设宴。

酒过三巡，我起身告罪："臣量浅易醉，恐失礼仪。不知有何差遣？"

妃不答，只劝饮巨杯。再三请示方道："我乃花神。全族柔弱栖居于此，屡遭封家女子（风神）摧残。今欲背水一战，烦请代拟讨伐檄文。"

我惶恐应道："臣才疏学浅，恐负所托；既承使命，必竭尽愚诚。"

妃大喜，当即赐笔墨。众侍女拭案磨墨，一垂髫少女折纸垫于我腕下。刚写两句，便有人叠背窥看。我素来文思迟缓，此刻竟如泉涌。檄文草成，众人争相呈予绛妃。妃阅后称善，送我归返。醒后记忆犹新，唯檄文遗忘大半，遂补缀成篇：

檄文正文

查封氏（风神）生性猖狂，心怀妒忌。仗恶逞能，妒意浸骨；暗箭伤人，奸似含沙。昔舜帝受其蛊惑，娥皇女英难解君忧，反借它驱愁；楚王遭其愚弄，贤才不得重用，唯它称雄。刘邦高唱"大风起兮云飞扬"，渴慕猛士；武帝伤秋，独念李夫人。自此恃宠骄纵，愈发猖狂——怒号天地，震碎王宫玉器；夜半呼啸，摇落秋树寒声。忽而潜入山林假借虎威，转瞬又在滟滪堆掀起江浪。

更甚者：频摇帘钩，奏响高阁凄清曲；猛敲檐铃，惊破离人幽梦。掀帷入帐，俨然不速之客；推门登堂，竟成翻书之盗。从未谋面，却破门直入；若非妃子裙裾被攥，早将佳人掠走。在云霄吐虹丝，借口为月筑栏；于郊野翻柳浪，谎称替花传信。归隐者刚近家园，吹散薜荔衣裳；登高人正酣畅时，掀落茱萸帽。蓬草上下翻卷，似秋日旋风冲天；风筝线断云霄，因它恶意作梗。未奉诏令，偏催花开；宾客尚在，骤然灭灯。

最恶者：扬沙走石，铲平李贺诗中山；呼云唤雨，掀翻杜甫草堂顶。河伯击鼓助威，少女吹笙助阵。所过之处草伏地，怒吼之时瓦欲飞。未显控水之能，江豚已浮水拜服；骤展遮天之势，雁阵难成字南飞。助王勃一帆风顺，尚属善举；掀瑶台翡翠帷帐，是何居心？海鸟尚知避风于鲁门，但愿行人平安，唤回"尤郎"（典故：石尤风）。古有英豪乘风破浪，今世几人能御风而行？驾乌云如炮车，便夜郎自大；仗凶暴戾气，妄称河伯之尊。

百花姊妹尽遭摧残，草木同族皆被蹂躏。红萎绿凋，纷乱无尽；折柳鸣枝，萧瑟无边。金谷园落花成褥，华林苑飞絮沾泥。埋香葬玉，残红漫天；朱栏雕阁，佩饰零落。旦夕间春光锐减，万点飞花尽是愁；东西寻觅残红，五更怨泣非无由。江汉游女踉跄踏春园，玉楼佳人空对芳草泣。

此刻：伤春者满怀悲情，寻芳者徒作哀歌。而它反趾高气扬，愈发猖狂；摧芽折枝，动荡不休。可叹绿树犹在，叶已绕墙自落；久无护花幡帜，娇蕊泣露谁怜？或落粪坑或粘篱笆，芳魂一日销尽；朝艳暮枯，何年得脱毒手？怨罗衣易解，徒闻《子夜》怨歌；控风神暴行，诉状难达天庭。

现昭告芳邻：共筑蛾眉之阵；凡我同气，齐举草木之兵。莫道蒲柳柔弱，只要篱笆同心。且看莺燕联手，雪夺爱之仇；邀蜂蝶为盟，发同仇之誓。兰桨桂舟，可昆明湖演武；桑车柳旗，御花园阅兵。隐士出山，将军奋起。誓灭其嚣张气焰，雪千年红颜之冤；歼此凶顽，解万古风流之恨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