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史演义(清代演义小说)第132页
李石道:“坊市渐安,但近日天气甚寒,恐由刑杀太过所致。”
郑覃亦接入道:“罪人亲属,前已皆死,余人可不必问了。”
文宗点首退朝。接连过了数日,并不见有赦文,忽京城谣言又起,宣传寇至,士民骇走,尘埃四起,两省诸司,也没命的乱跑,甚至不及束带,乘马便奔。突如其来,笔法不测。郑覃李石,正在中书省中,旁顾吏卒,已逃去一半。覃亦不觉惊惶,顾语李石道:“耳目颇异,不如出避为是。”
石怡然道:“宰相位尊望重,人心所属,不宜轻动。况事情虚实,尚未可知,全仗我等镇定,或可弭患,若宰相一走,中外都大乱了。且使果有大乱,避将何往?”
覃始勉强坐着。石坐阅文案,安静如常。嗣又有敕使传呼,令闭皇城及诸司各门,左金吾大将军陈君赏,率众立望仙门下,语敕使道:“门外未见有贼,就使贼至,闭门未迟,请少安毋躁,待衅乃动,不宜预先示弱。”
敕使乃退。坊市恶少年,俱着皂衣,执弓刀,眼巴巴的望着皇城,但俟皇城闭门,即思动手掳掠,幸内有李石,外有陈君赏,从容坐镇,才得无虞。到了日暮,毫无变动,人心方才平定,统还家安枕去了。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。
看官听说!谣言虽不足准,未必无因而起。究竟当日惊扰,为着何事?原来王守澄未死时,曾与宦官田全操等未协,训注乘间献计,遣他分巡盐灵等州,密饬边帅就地捕诛,总计遣发六人,分巡六道。会守澄已死,训注又诛,六道镇帅,不敢下手。仇士良等既得权势,便将六人召还。全操等余恨未息,在途中扬言道:“我等还都,见有儒冠儒服,不论贵贱,均当杀死。”
这语传达都下,遂致人人惊恐,以讹传讹,好似有强寇来攻的情状。及全操等乘驿入城,究竟人少势孤,未便惹祸,更兼仇士良等杀死多人,也恐激成众怒,乐得下台休息,暂享荣华,所以乱事不至再起。赦书亦即下颁,凡罪人亲党,除前已就戮,及指名收捕外,概置不问。诸司官吏,惧罪避匿,亦勿复追捕,各听自归本司。自此诏一下,天日少开,阴霾渐散,惟禁军仍然横暴,京兆尹张仲方,素来懦弱,不敢过问。李石因他才不胜任,奏出为华州刺史,改派司农卿薛元赏继任。元赏刚正不阿,饶有气节,偶至李石第中,闻石方坐厅事,与一神策军将,争辩甚喧,遂大踏步趋入厅中,正色语石道:“相公辅佐天子,纲纪四海,今近不能制一军将,使他无礼至此,哪里还能制服四夷呢?”
说毕,即呼侍从入厅,擒住军将,令至下马桥候审。侍从拥军将先行,元赏上马趋出,至下马桥,那军将已被褫军衣,长跪道旁,元赏即命动刑,忽有一宦官前来,说是奉仇中尉命,请大尹过谈。元赏道:“适有公事,一了即来。”
当下杖杀军将,始改服白衣,往见士良。士良冷笑道:“痴书生乃具大胆,敢杖杀禁军大将么?”
元赏道:“中尉是国家大臣,宰相亦国家大臣,宰相属吏,若失礼中尉,中尉将若何处置?中尉属将,今失礼宰相,难道可轻恕么?中尉与国同体,当为国惜法,元赏已囚服而来,任凭中尉裁断,生死惟命!”
士良见他理直气壮,反温颜道谢,呼酒与饮,尽欢乃散。不怕死者偏不至死。
越年元旦,文宗御宣政殿,受百官朝贺,大赦天下,改元开成。昭义节度使刘从谏,独上表诘问王涯等罪名,中有“内臣擅领甲兵,妄杀非辜,流血千门,僵尸万计,臣当缮由练兵,入清君侧”云云。仇士良等得知此奏,也颇畏沮,因劝文宗加从谏官,进爵司徒,从谏复申表辞让,有“死未申冤,生难荷禄”语。且直陈仇士良等罪恶,请正典刑。士良虽说从谏借端谋逆,心下恰很是惊惶,因此稍稍敛迹。郑覃李石,还好略伸意见。就是文宗也借此活命,苟延岁月。令狐楚乃得奏称王涯等身死族灭,遗骸暴露,请有司收瘗,上顺阳和天气。文宗也惨然欲泣,因命京兆尹收葬涯等十一人,各赐衣一袭。仇士良尚存余恨,私令人发掘瘗坟,弃骨渭水。
小子有诗叹道:
阉竖穷凶极恶时,杀人未足且漂尸。
堂堂天子昏庸甚,国柄甘心付倒持。
文宗再召李固言入相,又擢左拾遗魏谟为补阙,谟为魏征五世孙,欲知他蒙擢情由,待看下回便知。
李训郑注,皆小人耳,小人安能成大事?观本回甘露之变,训注志在诛阉,似属名正言顺,但须先肃纲纪,正赏罚,调护维持,俾天子得操威令,然后执元恶以伸国法,一举可成,训注非其比也。注欲兴甲于送葬之日,已非上计,然天子未尝临丧,内官无从挟胁,尚无投鼠忌器之忧,成固万幸,不成亦不致起大狱。何物李训,萦私变计,蛮触穴中,危及乘舆,譬诸持刀刺人,反先授人以柄,亦曷怪其自致夷灭也。王涯贾餗舒元舆辈,不知进退,徒蹈危机,死何足惜?但亲属连坐,老幼悉诛,毋乃惨甚。郑覃令狐楚,不能为涯餗辨冤,但知依阿取容,状亦可鄙。至于讹言再起,覃且欲趋而避之,幸李石从容坐镇,始得无事,铁中铮铮,唯石一人,其次则为薛元赏,正人寥落,邪焰熏迷,唐之为唐,已可知矣。
第八十四回奉皇弟权阉矫旨迎公主猛将建功
却说前御史中丞李孝本,本来是唐朝疏远的宗室,孝本被杀,家属籍没,有二女刺配右军,统是豆蔻年华,芙蓉脸面,文宗闻她有色,召令入宫。自己方得倖生,又想拥抱美人,非昏庸而何?拾遗魏谟上书谏阻,略言:“数月以来,教坊选女,不下百数,又召入李孝本女,不避宗姓,大兴物议,臣窃为陛下痛惜”云云。文宗乃遣出二女,且擢谟为补阙。谟入谢时,由文宗面谕道:“朕采选女子,无非欲分赐诸王,因怜孝本女孤露无依,所以收育宫中,卿遇事敢言,虽与朕意尚有隔膜,究竟为爱朕起见,可谓无忝厥祖了。”
谟拜谢而出。嗣复进谟为起居舍人,文宗向取《注记》,谟对道:“《注记》兼书善恶,所以儆戒人君,陛下但力行善政,何必取阅。若必经御览,史官有所避讳,如何取信后世?”
文宗乃止。又尝命谟献祖遗笏,宰相郑覃道:“在人不在笏。”
文宗道:“笏虽无益,也是甘棠遗爱哩。赞魏征处,便是赞魏谟处。既而在便殿召见群臣,文宗举衫袖相示道:“此衣已三浣了。”
群臣俱称扬俭德。独中书舍人柳公权谏道:“陛下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当进贤退不肖,纳谏诤,明赏罚,方可渐致雍熙。徒服浣衣,尚是末节哩。”
文宗温颜道:“卿却是个诤臣,惟为中书舍人,似属未当,不若改任谏议大夫罢。”
公权便即受命。看似文宗虚心纳谏,然未能刚断,终患庸柔。无如内讧未已,朋党复兴,李固言入相未几,又出为西川节度使,别任工部侍郎陈夷行,同平章事。到了开成三年正月,李石入朝议事,忽闻前面有箭镞声,石连忙闪避,已受微伤。左右奔散,马惊驰归第,又有一人邀击坊门,亏得石伏住马上,那马疾驰而过,尾被剁断,石尚无恙。乃上表奏闻文宗,文宗急命神策六军,遣兵防卫,且饬中外索捕暴客,竟无所获。石自思忘身徇国,反遭此变,辗转寻思,定是阉人主使,倘再或恋栈,必为所戕!不若趁早辞职,免得受祸,于是累表称疾,固辞相位。文宗亦知石忠诚,实因不便强留,只好令他仍挂相衔,出充荆南节度使。另简户部尚书杨嗣复,及户部侍郎李珏,同平章事。嗣复与珏,又与郑覃陈夷行未协,屡有龃龉,文宗尝面谕道:“朕读圣贤书,也不愿为庸主,怎奈势不得行,无可奈何,愿卿等和衷共济,朕只能醇酒求醉,聊写殷忧。”
但知求人,不知末己,如何自治?四宰相虽然应命,但彼此私见,总难消融。嗣复与珏,且力排郑覃,更欲召李宗闵入相,先浼宦官进言。文宗转语宰相,覃即进言道:“陛下若怜宗闵,只可酌量移调,若召入内用,臣愿避位。”
夷行亦言:“宗闵贪鄙,前尝聚党乱政,如何再行?”
嗣复强与争辩,珏亦旁助嗣复,龂龂力争。还是文宗代作调人,徙宗闵为杭州刺史,总算暂时解决,得免争端。越年,郑覃陈夷行,终为杨嗣复李珏所排,辞职退位,又丧了一位四朝元老,讣达朝廷。元老为谁?就是司徒中书令晋公裴度。
太和末年,李逢吉因病致仕,旋即身死。度移守东都,目击时艰,自悲衰老,不愿再问国事,就是朝廷令兼中书令,表辞不获,亦只一笺报谢,未曾入朝。至甘露变后,更以文酒自娱,葛冠野服,徜徉终身。不意开成二年,又奉诏令移镇河东,且由吏部郎中传达旨意,令他卧护北门,不得已启行赴镇。适易定节度张璠病死,子元益欲自为留后,经度遣使晓谕祸福,乃束身归朝。莅镇一年,因老病乞还东都,越年去世,寿七十六岁。文宗震悼辍朝,追赠太傅,予谥文忠,时人比诸郭汾阳。度身后无遗表,由文宗遣使往问,寻得半稿,以储嗣未定为忧,语不及私。去使赍表归献,文宗益加叹惜。了过裴晋公,引起下文事实。原来唐自宪宗以降,历穆宗敬宗文宗三朝,均不立后。文宗生有二子,长子名永,为后宫王德妃所出,次子名宗俭,十岁即殇,永初封鲁王,廷臣多请立为太子。文宗欲立敬宗子普,因迁延未定,太和二年,普竟夭逝,文宗很是悲恻,追赠普为悼怀太子,余痛未忘。复将储嗣问题,搁起了好几年。至太和六年,始立永为皇太子。太子永母王德妃,姿貌不过中人,素来失宠,更兼后宫有个杨贤妃,生得花容玉貌,俐齿伶牙,文宗爱若掌珍,惟言是用,王德妃意被谮死。永年及成童,颇好游宴,狎近小人,杨贤妃又日夕进谗,屡言永短。杨贤妃未闻产子,何为屡谮储君?可见妇人阴险,妒母及子,无非为斩草除根起见,独怪唐室宫闱,遇有宠妃姓杨,往往生事,岂杨李果不相容耶?文宗逐渐入耳,免不得怒气积胸。开成三年九月,召见群臣,谓:“太子行多过失,不堪承统,应废立为是。”
群臣俱顿首谏道:“太子年少,近虽有过,将来自能知改。且储君关系国本,不可轻动,还望陛下矜全!”
中丞狄兼谟伏阙固争,甚至流涕,给事中韦温道:“陛下只有一子,不善教导,乃至陷入狎邪,这岂尽太子的过失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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